夏日午觉，睡得实在太沉，沉得都没有做梦的力气。恍然醒来有些窒息。看着窗外刺目的阳光，那么白亮，那么干燥，一片寂静除了蝉声。开始错觉，恍惚中忘了身在何处，以为是在小学时光，躺在故乡的炕上。
那段时光的暑假，也是在这样炫目的阳光中醒来，也是这样的干燥，这样的寂静只有蝉的叫声.看着高高的天花板，那些还很新鲜的木椽子，我这是在那里？侧头看看窗外，木格子窗外刺眼的白色天空，再扭头看着炕，才发现躺在我身边的奶奶不见了，只留下小小的绣花枕头。诺大的屋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一阵恐慌从炕上一骨碌翻起来跑出门。
这诺大的屋子，诺大的院子只住着奶奶和我，还有几只鸡。我没有锁门，那个时候县里很少有人家锁院门。那个时候每个大院子总有人在家，没有人也会有狗。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信仰真主，每天寺里大喇叭呼唤做礼拜的声音是许多人心中的时钟。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偷盗，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件！
踩着土路，走了很远，整个县城仿佛都在午睡，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想想这样一个画面：土墙，土砖，土地上站着一个茫然四顾的孩子，土墙下趴着几只熟睡的土狗。黄土在烈日的暴晒中仿佛在蒸腾，我看到的一切有些晃动。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近。 黑褂，黑裤，白色盖头，小小的身影，正是我那亲爱的小脚奶奶在烈日下急走。我又乐又怨的奔了过去：“你跑那里了？吓死我了！”盖头下是灰色的眼眸，刻满皱纹的笑：“你咋不睡了？我去 ke 街 gai 上给你端些吃头 ”我突然闻到了她右手提着的布袋中，搪瓷盆里的香气。“酿皮子！”我跳了起来！想起临睡前无意中念叨想吃酿皮子，接着就后悔，就这么随口一句，害得年近 70的奶奶在烈日下跑那么远。左手手绢里包着的是什么？奶奶不告诉我，她说回家看。
抱着瓷盆欢天喜地得回转，地上的黄土没上了薄薄的凉鞋，烫着脚丫子很舒服。
回到屋里，兴奋地看着奶奶从大手绢里变出了紫红色的李子，黄灿灿的杏子。生活太美好了！搪瓷盆里油亮油亮的酿皮，白沙沙的面筋，红红的胡萝卜丝，绿绿的黄瓜丝，香喷喷的辣椒油...“再来五盆我也能吃完”在我狼吞虎咽下一大盆酿皮子后
我这样宣布，话出口又后悔了，怕小脚奶奶又偷偷的溜出去。“不行，撑死了，再来半根也吃不了了！”
奶奶很高兴，因为我的吃相实在太像馋猫了，她让我吃完水果后继续睡觉，她说晚饭给我蒸花卷。
奶奶把小小的案板放在炕头上和面，我把枕头挪到案板边躺下。喜欢伴着和面的声音和奶奶温暖的味道睡觉。合上眼后，奶奶用面粉在我小脸上画了一个道儿，惹得我大笑。
奶奶做面食是一绝，这个拿手绝活爸爸那里继承了做馒头花卷的那部分，再传到我这里就只剩下做面片的那部分了。妈妈老说：这闺女面和的真好，像她奶奶。我以后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花卷，真的！有些好是再也寻不到的。
醒来后，我去院子里追鸡，我很怕狗，只敢欺负鸡。奶奶说再吓那些鸡我就没鸡蛋吃了，我才作罢。然后又去窖边打水，奶奶不让我去，她怕我掉进窖里。我不敢多往窖里看，因为怕水怪冒出来，但是我喜欢水窖的凉气，在炎热的夏日探头进去很舒服。我想把装入水桶泡在井水里的西瓜拉上来，但我实在拉不动。井水泡过的西瓜又凉又沙甜，好吃极了。
我最讨厌的活计是抱煤饼，最喜欢的是拣煤渣。因为装煤饼的后院小屋很黑，每次吱呀打开门，我总是鼓励自己很多下才敢进去，蛛网密布在阴阴潮潮的小黑屋，腐朽的木椽子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我总是感觉那里住着鬼怪，颤抖抱起一块儿煤饼飞快逃跑。拣煤渣很快乐，从白色灰渣中拣到黑色的就像拣到了宝贝，尤其是大些的煤核，我会举到奶奶眼前显摆，都不怕烫手。我喜欢把院里没熟的玉米掰下来放到炉子里烤，喜欢揪个未熟的西红柿，然后酸的想哭。院子里的花摘下做了花环，它又长出了新的一茬，那些花儿为什么那么能生长，还有讨厌的蒿草，疯狂的侵占小小菜地。
夏天的院子里也不是总是充满快乐，比如最难受的事情是上大号。因为厕所就是在后院，清理掉蒿草的一块儿洼地。每次蹲下我都得紧张四顾，只要邻居家的孩子爬上了房顶就会一览无遗。小屁股总是被苍蝇蚊子各种飞虫侵扰，蹲得久了就会有一队蚂蚁整齐的翻过脚面。那个时候我最怀念城里家中的卫生间，所以那时候每个暑期我都得一种小病叫“便秘”，返城一周后自愈。
我有时候会突然不高兴，然后和奶奶撒娇耍赖任性发脾气。可是我知道，不管怎么闹腾，她都不会生气。爸爸上高中时，我的小脚奶奶就守寡了,
她最爱爸爸，最疼我。每年的夏天都是她守了一年的盼望，因为那时候，她的孙女们会从城里过来住半个月，过暑假。她没有办法为疼爱的儿孙做更多的事情，就是买更多好吃的，做更多好吃的，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她最疼我，除了我是长孙女，更多是因为还是童年的时候，我就很懂她。心疼她的孤独，喜欢依在她身边。
可是我最怕夜晚，只有我和奶奶在有着黑漆漆的大院子的大屋里。我害怕她半夜会突然生病，在这个人烟寥寥没有电话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日子总是那么自由，像总是高远的蓝天；那么懒散，像偶尔才会吹过的凉风；那么贪玩，像拖延着不肯下山的太阳。
我终于可以自由的看“闲书”，历史小故事，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薛刚反唐，三侠五义，郑渊洁，孙幼军，琼瑶阿姨，只要我能找到的，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就拿来表哥表姐的中学语文课本看，甚至是姥爷晦涩的文言文书...在城里看闲书是要被妈妈没收的。奶奶不知道，她不识字，觉得看书就是学习。她最喜欢在我看书的时候在我身边做活儿，我宁可拿喜欢的“吃头”换书，能待在炕上看一整天。这也是让她最欣慰的地方，她说我那些表哥表姐没出息，一看见吃的，就不想读书，一说出去玩，屁股就坐不住。
有时看得我拍着炕大乐，捂着肚子打滚，奶奶也乐了，虽然她不知道我高兴什么。有时候读的流眼泪，奶奶紧张了，我说：灰迷了眼。日子就这样溜到我依依不舍要回城的那天。高中时我的个头猛窜，有一次把矮我两个头的奶奶抱起来了，搞得她很不好意思。
最怕奶奶送我，可她每次都要坚持到车站送我。最后一次是在城里，我要走北京了。奶奶只知道北京很远，可是究竟多远没有概念，她这辈子可能就没有出过宁夏。她哭了，哭得很厉害，头次这样，泣不成声，眼睛红红的。我拉着她的手说：别难过，到假期就回来了。奶奶说：我怕等不到了。
那一天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在北京的一家发廊理发，那个人也在。手机响了，姨姨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奶奶口唤了。~~~~~断发从我耳边飘落，很久很久直到那么多年后的现在，我的眼泪都没有掉下来，我的心, 掉了,它很痛，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来。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
在人海茫茫 |
发表于 2007-6-18 10:4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