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自由的时间决不是毫无规律、乱七八糟的,而是有自己自由的规律。梅菲斯特作为本能和欲望的推动者,同时也代表了理性。在这种意义上,人性的善与恶就呈现出一种互相转化的内在同一性。梅菲斯特洞察了浮士德的本性,“知道他的本性一旦被刺激放开,就会接连作恶,他也知道作恶之后深层的意识会燃起火焰,这火焰会烧掉他的旧我,使他一轮又一轮地脱胎换骨。……欲望的火焰就是理性的火焰”(《欲望的火焰》。)。自由意识的获得当然会调动起作恶的欲望,但也会引向灵魂的彻悟,“那从未作过恶的正人君子,必定是生命力萎缩的、苍白的、病态的人,这样的人既不对认识感兴趣,也没有能力获得自我意识”(同上)。因为,欲望虽然最初只有通过作恶才能满足,但作恶必然伴随着良心的“复仇”即忏悔意识,以及要求得救的渴望;这种渴望倒不一定像玛加蕾特那样导致中止自己的一切行动而皈依上帝,对于一个像浮士德这样有强烈生命冲动的人而言,勿宁说更倾向于选择用另外的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或是超越原来作恶的层次而采取另外的、看起来具有更崇高动机的行动。当然,这样的行动实质上仍然是恶上加恶,但每一层次上理性的觉悟和反省都的确把浮士德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而这样一种提升,就是善。所以残雪说:“他的得救不在于后悔往事,停滞不前,而在于不断犯下新罪,又不断认识罪行,往纵深、又往宽广去开辟自己的路,直至生命的终结。这种拯救比基督徒的得救更难做到,因为每走一步都需要发动内力去作那前所未有的创造”(《宗教和艺术的境界》)。在此,残雪比较了宗教和艺术这两种不同的拯救之道,“一种是被动的、驯服的,以献出肉体为代价;另一种则要靠肉体和灵魂的主动的挣扎去获取”,相形之下,残雪认为两者殊途同归,而“艺术的生存一点也不低于宗教的生存,反而同人性更吻合”(同上)。
但从另一方面说,艺术难道就不需要如同宗教般虔诚的信仰吗?并非如此。残雪说:“梅菲斯特要干的,是一桩极为隐晦的事业。他要让人的生命力在艺术生存的境界里发挥到极限,让人在误解(有意识自欺)中获得生之辉煌。而要达到这个,人首先得有虔诚的、类似宗教的情怀”(《梅菲斯特导演的圣战》)。梅菲斯特的理性的“极为隐晦”在于它是黑格尔所谓的“理性的狡计”。当人为弥补自己的罪过而把积极的生命力倾注到那些他认为是善的事情中去时,他总是到头来发现自己又一次上当受骗了,他甚至可能由这种人生的经验教训而悟到他终归要被自己有限的理性所限制,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排除误解而成为他自己所以为的善人,那么这时,他将怎么办呢?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即一个艺术家,那么他将聚集起全部生命力,再次选择他认为是善的目标冒险而行,就像一个艺术家将他所有以往的作品全部否定,一切从头开始一样。尽管他也许已经猜到这次冒险很可能仍是失败,他却只能姑且停留于自欺之中(如康拉德· 朗格所言,艺术的本质就是“有意识的自欺”(见李斯托威尔:《近代美学史评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第23页),而单靠一种对善或美的虔诚信仰来支持自己的行动。但归根结柢,当浮士德“放弃表面的理性思考,追随生命的轨迹去获取更深的认识”(《两极转换的魔术》)时,这难道不是一种更高的理性的选择吗?这种行动难道不正是世界历史本身的脚步吗?他在不断犯罪中,难道不正在拯救的道路上向最终的善进发吗?人性的矛盾也就是一切艺术家的矛盾,它证明:“却原来产生恶与产生善的源头是一个”,这就是“生命的火焰”(《欲望的火焰》)。所以残雪指出,梅菲斯特甚至在希腊美女海伦身上也看到了这种辩证关系:“最美的事物的基础必定是最丑的,丑是生命力,美是对这生命力的意识。孕育海伦那美艳迷人的风度的,正是她灵魂深处永远渴求着的福耳库阿斯”(《海伦的模式》。)。上升到这样一种辩证高度的理性就和人的非理性的原始生命力统一起来了。
于是,具有这样一种有生命的理性的人,浮士德,就必然会从书斋里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时代的车轮和世俗的纠缠,而不怕弄脏自己的双手。“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读〈浮士德〉》)。莎士比亚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残雪指出,在他的《科利奥兰纳斯》中,“古典英雄的形象,就是这样从散发着恶臭的人群中升起的”,尽管他不为人民所理解,反而被他的人民所迫害,尽管他也蔑视这些老鼠般的人群,甚至因此背叛了他的祖国,而效忠于“一种纯粹的东西,一种被人所丢失了的、一去不复返的理念”,但归根结柢,他“还是来自人民,又属于人民的,他是千百万俗众的超凡脱俗的儿子。既然人民能够生出这样的儿子来,也就能够避免灭亡;他同人民之间的反差越大,他所起的警示作用就越有效果,那被遗忘的记忆也就有可能重新复活,使人民大众可以重建理性王国——那超出国界的王国”(《超越国界的理想人格之追求——读〈科利奥兰纳斯〉》)。同样,哈姆雷特要追求高贵的完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疯,只有下贱,只有残缺,是他唯一的路……否则就只好不活。‘疯’的意境充分体现出追求完全美的凄惨努力,人既唾弃自己的肉体和肉体所生的世界,又割舍不了尘缘”(《先王幽灵之谜——〈哈姆雷特〉分析》。)。浮士德和他们不同,他没有那种崇高的理念,而只是执着于自己的生命和欲望,他内心沸腾着的是梅菲斯特的邪恶幽灵;然而区别仅仅在于,前者是奋力超越于世俗而又回归于世俗,后者则是一开始就投身于世俗,然后从世俗中一步步突围出来、提升上来。但无论如何,要发展出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张力,这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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