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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静《生死遗言》连载中***********

  气象预告说冷气团即将来临,前些天的夜里我们拿出已收起了十个月的冬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窝在被褥里,看着电视七转八转,两个脑袋贴紧着互相讨暖。

  你知道我近来十分闲适,与朋友吃茶逛街,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当做一种快乐。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前我从来没有热烈期待,而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具体明白当一个一家之长的真正意义,但他说来就来,等我觉察他时,他的心跳早已与我密合,且以比快我一倍多的速度跳动。我还记得自己傻了一晚想着该如何告诉你,面对被打乱的人生,我没有慌乱,只是怔忡,我们的过去一幕幕回忆如电影片段般涌上胸口,没有喜悦得掉泪,我一直凝视着沉睡而不知情的你,长长的眼睫没有一丝颤抖,你睡得好安稳。我轻轻地抚摸你的脸,握你的手,当时天气还热,你踢开薄薄的被毯弯曲着身子,也不过像个小孩。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亲爱的,从此我们不再只是我们,我们将拥有他了。

  这十多年来没有太多浪漫,就连我们的婚姻都是在紧张的气氛下草草完成。还记得我买的白纱吗?一向爱美的我却仓仓促促地走了几条街,以一千元的价格买来一件镶珠的纱衣,回家后才发现太大,又花了几百元拿去唐人街修改。当我坐在车上,在这个你很熟悉我却很陌生的异乡,我望着车外街边紧闭的房屋,二月天冷得没有一户敞开门窗。我手上拿着改衣服的地址,那是一个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所以找了许久。我抱着白纱,它静静地躺在纸袋里,我猛然忆起好久好久以前去找香港黄大仙算命,在暗红昏黄的狭窄房间里,摸骨师紧握着我的手说:“情感有十二年大寒啊。”结婚不该是件让人笑得合不拢嘴的喜事吗?为何我却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请完客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新房,睡在你从小到大的朋友家,暖气静静地发出嘎嘎声响,你还在客厅与他们喧闹,我换下衣裳,摘下头花,粉红的玫瑰是你朋友送我的花束,是我临时起意将花戴在头上。穿上厚厚的棉衣,我疲累地坐在床边,然后你走进房来说:“真不知道这里的二月天这么冷哪。”你走到我身边握我的手,看着我,我们都红了眼眶。

  回来后一阵扰嚷,因为你的怕羞及不善对应,我们又忙着对世人解释。来不及布置房间,你腾出了两个抽屉给我放衣物用品。家中四处贴着红双喜字,是你母亲的心意,没有再宴客,怕再度被这世界过分参与,所以我的家人始终没有参与我的一生大事。

  转眼,忙忙碌碌两年将去。

  度过不长不短的适应期,我们渐渐习惯了一同生活的步调,忘了对婚礼的遗憾,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然后他忽然来临,又是另一个节气的开始。

  瞒了你一个多月后,我写了张卡片,在中国人的七夕,在里岛海边的餐厅,还有你好朋友的见证下,我对你说情人节快乐,然后递上卡片要你打开,卡片上左页写着:“祝你情人节快乐。”然后右页说:“从今天起我们是三个人了,恭喜你要当父亲了。”你一时傻住,嗫嚅着无法响应,然后你开始哭,细细地掉了泪。我亦欢喜地看着你湿着的眼睛,但不再有委屈或慌忙,只是欢喜和爱着你。

  匆匆几个月又过去,我的腹部渐渐隆起,可爱的他偶尔会动个不停,而炎热也转为秋又换冬季。

  拿出冬被,这几天如果你不忙,我们就总是窝在棉被里无所事事,你会亲亲我握我的手让低温的我暖和,再想起十二年情感的大寒节气,应该也过去了吧。虽然窗外的冷冬才刚刚开始,但在这里的我和你却非常温暖,对寒冬一点也没有畏惧。

[ Last edited by 花儿 on 2003-10-12 at 23:12 ]
我是卡卡
你们真没劲~!!
哼~!
我是卡卡

伊能静小说《生死遗言》连载之三十三:接机

  人们都说这里原来是个沙漠,就连城市里饮用的水都是从另一个地方运来,因此水质中含有石灰,煮久了会使热水壶壶底生出一片灰白的浑浊,但水质还是好的,所以也不用担忧。

  雨水在这个城市里非常稀有,而天气常是早晚温差大,午间让人热得一身是汗,到了夜里又冷得要穿上大衣。

  但我来到这里以后却下了几天的雨,通常都在午后密密麻麻地滴答,让我的心也跟着细细绵绵,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让我真正觉得烦心担忧。

  就在你要来的前两天,天忽然放晴,阳光毫不吝啬地洒遍庭院及屋内,金橘耀眼地爬满一树。那天去机场接你的我非常失措,下午拉着朋友去美发院,让美发师卷曲我的头发。朋友们开玩笑着说我要见情人,于是美发师便认真地加了把劲,把我细细的头发用力蓬大,又将我前额留长的刘海儿高高梳起,然后喷上硬硬的固定发胶。当我放下手中的杂志时,一时间吓傻了,还以为是看到了六十年代的明星或我母亲最时髦的年轻照片。

  美发师非常满意,告诉我这头发可以三天不变形,我非常皮薄地惨笑,完全不敢毁坏她的艺术作品,唯唯诺诺地离开了那里。

  然后在去接你的车上,拼命地将头发压扁压低。到了机场,再冲进洗手间用发圈束好一半,如此终于还像悉心装扮过。我身上穿的是平价商店买来的十多块美金的蓝红白相间海军状T恤和新的牛仔裤,全是在加大号妇人区挑来的。我的脚上也是一双新的无后跟球鞋,前面看起来像运动鞋,后跟却是拖鞋状,这样我就不用弯着不方便的身体去穿鞋松鞋带。

  然后我终于若无其事地坐在候机楼等待你,还买了一杯热巧克力。

  是太故作轻松了,以至于你出现时我完全地错过。

  你的朋友来叫我,我还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起身,你早已走出机场门外。我在他身后看到你头发乱乱的,手上拿着傻瓜相机,白T恤的胸口有小小咖啡色的脏点,一看就是不久前吃脏的。

  你看到我高兴地叫我“小可爱”,我也傻傻地脸红微笑着,像两个呆子相亲。朋友站在我们中间拼命摇头,然后用你手中的“傻瓜”帮我们拍了一张纪念照。

  一路上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也忘了自己的头发有多硬和有多少人工香料,只是一直靠着你,然后我告诉你前几天都在下雨,你来了,雨也停了,你高兴地笑着,好像天放晴是你的功劳而得意洋洋。

  如此好笑啊,认识这么久了,十多年了,彼此共有的新生命也快要诞临,为什么我们却还是像对初识的孩子,既慌乱又快乐?

  车子开上十号公路,朋友充当司机一个人在前座开车,收音机播放着古典摇滚,而我从前方的照后镜看到你和我的照片,却还是我十八岁与你二十六岁时的那张脸与表情。

  (虽然几天后你说我那天穿很像老墨或黑人大妈妈……)

  结婚两周年,相识十五年快乐!
我是卡卡

伊能静小说《生死遗言》连载之三十六:雪国

  1

  大雪未融,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

  我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等待约定,没有人知道我在工作时为何会有忍不住的笑意。

  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一起行走多么不易。与你在一起后我就一直盼望,想大声把快乐幸福昭告众人与世界分享,但纷纷嚷嚷的人事让一切变得复杂困难,于是我只好沉默退缩。

  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对恋人来说这最简单的相约,却让没出息的我红了眼睛。

  虽然是前往我从小就生长的地方,对我来说应该了无新意,但我还是快乐地寻找资料,规划路途,煞有介事地仔细详记,好像我们要去的是长途旅行,忙碌得让你忍不住笑我:“这么开心?”

  终于出发,先搭飞机,然后停留在我买来却极少居住的小屋一晚。第二天清晨再坐电车赶往中央站,目的地是偏远的温泉区。

  寒假早晨的电车并不拥挤,座位却只剩一个,我坐着,你站在门边四处张望。车厢里的暖气暖得惊人,短短的车程已让我单薄的皮肤微红刺痛。我告诉你,你伸出手摸我的脸安慰我说:“没关系,脸红红的好像化了妆,很可爱呢。”我听你说我可爱,好像也就不痛了。

  到中央站后,我们先买好两段车票,接着寻找车站便当。这里的便当很少热气腾腾,拿着凉的便当盒,透明的盖子下有腌黄瓜被切成花瓣的模样。再到贩卖机买饮料放在便当袋里,饮料是冰的,饭是冷的,我真怕你不爱吃。

  在书报摊买好杂志,你仔细地挑选起杂七杂八的零食,看不懂的还要我翻译,你买糖的样子丝毫不输给你工作时的专心。人们都知道你是一个老实的人,包括你对我的感情,却无法想像你连选一包梅子、巧克力都如此认真。

  我又买了一袋用红网子装的小橘子,两个人才拖步上车。

  特快车发出规律沉稳的轰轰声,中午的阳光直射在座位上,你拉下窗帘,双手抱着胸睡着,我则翻着书偶尔看看你,然后也昏昏地睡了一会儿。

  换车时在地下层找找走走了好久,没带什么,背上的袋子却越来越重。好不容易找到,才发现有快速直达车,我却买了一站站停靠的火车,想换票,时间却已来不及,只好还是硬着头皮搭了。我内疚地说:“会多坐一个多钟头。”你说:“那有什么关系?”表情真的不在意。

  小火车的位子是一长排对坐,车上人不多,整班车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异邦人。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小声地唱歌,车厢里飘着煤气味,人聚在密闭的暖气车厢里,各式各样的味道隐隐约约混杂四周。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寻找座位,大袋小袋的行李把西装扯得东倒西歪,仅空出的两只指头小心地夹着车票。找到座位后,他大大地吁了口气,看到我在看他,他不自在地笑笑,这么冷的天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我忽然想到恐怖电影里常说“感觉到生灵的味道”,望着眼前的旅人或归人因为疲倦或兴奋而微带扭曲的面容及脸色,让我好像具体地明白了“生灵”的意义。

  有暖气的地方总是会因干燥而让空气中充满静电,相互碰触时还会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我的头发飞起来粘在两颊,你看了笑说这才像恐怖片。

  车没开多久,我们又靠在一起睡着了。

  感觉到列车停止行进,我揉揉眼睛以为到了终点。从窗口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高山区。蒙蒙的白雪围绕四周。没有叫醒你,我安静地凝视白雪片片从天空飞散,缓缓地落在原本就有积雪的土地上,落在窗上的则化成一圈圈水渍。雪越下越大,视线迷蒙得完全看不到房屋,一切都被白色占据了没有表情。你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所有一切都静止,惟一有温度的是你的鼻息和身体,虽然被你靠着的肩膀有点酸,但我一动也不动,感受着这个只剩下我和你的世界,没有别人没有流言纷纷,有的只是我和你。

  大地好干净。

  远处终于有零落的路人走过,穿着厚棉衣,包着头巾,脚上套着及膝黄雨鞋,踩过的雪地陷落一个大洞,远看留下的脚印仿佛是巨兽走过的痕迹。

  车停在一个站名拗口的小镇,车站被群山包围。月台简单地用两个板子搭着,黑色高大的煤气灯立在两旁,光线晕晕地反照出隐约的色彩。车头前方与后方有穿着黑色制服的铁道员在喊话,好像是说:“大雪埋住了轨道,车子开不过去了,要用热水龙头冲。”后方的人又问:“雪多高?”前方的那个人想一想说:“大概可以盖过一个小孩。”后方的人又说:“那有得耽误了。”于是前方的人说那你去广播吧,后方的人一听就急忙跑开。

  真的好像是有巨兽行走的荒野,在这里迷失了怎么能找得到路回返?一切除了白还是白,大地被定在一个框里,这框里惟一有颜色的只有人。

  车厢传来广播,说大雪掩盖了铁路,需要清理,大约会耽误几个钟头。要开车的三十分钟前还会再通知,车站后有小食堂,需要补充食物或去洗手间的人可以去那里等待。

  你伸伸身体醒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好像是雪埋住了铁路。

  那怎么办?

  好像要停一会儿用热水冲。

  用热水冲,雪地会冒出白烟吧!你说。

  可能在下一站比较远的地方,我们看不到的。

  你转过头去看窗外,看到大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生命多么诡异,如果没买错车票,大概就无法窥见这片雪景。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热带岛屿,要看雪只能打开冰箱研究结霜结冰。此刻却被困在群山包围的凹陷小镇里,失去时间看不到边际,我们两个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渺小地方,只有陌生人与陌生的语言,遥远的前方,寒带的针叶树高大无比,这里像一个空山荒荒凉凉,那些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们都住在哪里,完全无法知道,如果我们也走出这节车厢,愿意抛弃过往,那我们也就会与这些人一样消失在白雪里,再也没有人会认识,我们隐姓埋名,失去身份,遗忘过去。

  只有我和你。

  2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十一时的夜里。

  暗暗的小站迎接着这最后的班车,铁路服务员抽着烟在聊天,说着车子如何遇到大雪如何误点。近来总是如此哪,其中一个吐了一口烟说。是啊,另一个的脸便被隐在蒙蒙的烟里表情不明。

  我们下了车,你弯腰说坐好久的车喔。我们背着行李,才发现下车的只有我们,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雪夜里居然还有人要继续向前去。

  温泉区的小城纯朴,入夜后街上几乎没有人,雪在夜里结成冰块,穿着普通的胶底鞋,行走变得十分困难。我们扶着,彼此偶尔滑了几步就忍不住大笑。下榻的民宿一路有小小的指针,没有耽误,我们很快就找到住处。

  穿着和服的中年女将来开门,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和服上有一只凤凰,冠头上绣着红线金线,衬着墨绿的底色,好像将要飞去。

  好迟呢。她拉开木门迎我们进去的时候说。

  暗暗的玄关的前方安置着朝向屋顶的旧式暖炉,煤油的味道让人清醒。她接过我们的行李,替我们换上拖鞋,给了木牌钥匙。这里总共只有十二间房,我们拿的是单数牌,于是知道下榻的人不多。

  换了浴衣,请先沐浴吧。她柔声地说,晚饭也准备好了,洗完就能吃。

  女将领我们到房门口,将白色深蓝花的浴衣交给我们,就退了出去。

  房里很暖,温度适中,窗外又飘起了雪。小茶桌上有斟好的绿茶在冒烟,我一口气喝完两杯热茶,感觉到身体经过一天的路途已很疲惫。

  打开浴室的厚重木门,有一方小小的仅容两人的浴池,硫磺的味道并不难闻,水质清澈,能清楚看见彼此的身体。池前有两片落地玻璃,打开窗,满天飞雪飘入室内落在蒸腾的水面。泡在温泉的下半身热烫泛红,头顶冷冷的雪花融化成水,冷热两个极端却能兼容,让我想到我与你。

  女将准备好夜食,红木桌上放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器皿,食物已不再只是食物,我们盘腿而坐,安安静静,只有小烤炉悄声地吱吱响。美丽的花里躺着如小拇指般的小银鱼,四方的陶碟里则有鹌鹑生蛋配白芋,土色的味噌汤中放着剥好的蟹脚,一粒粒近乎透明的白饭扣在红黑色的碗里,哈密瓜切成长条端放,面对这样美丽的摆放如一个祭典,色香气味杂让人迷惑,我们迟迟不敢伸手,好像将这些吞入腹内是一种亵渎。

  回到房中,房间已铺好棉被铺垫。你钻入被中脱去浴衣,微笑地看着我,表情幸福。我躺在你身旁拥着你,因为累因为满足,你很快地昏昏睡去。我凝视你因为温泉、酒精而发白泛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这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写的《雪国》,描述一个中年男人的雪地恋情。川端康成总是爱写关于人的彼此错过与辜负,我回想着这一生曾经错过地点、错过时间、错过班车、错过景色,也曾经错过那些应该与我有缘却擦身而过的人们,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错过你,你也从不曾对我负心。

  望向天际,窗外飘了一整天的雪终于歇息了。
我是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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