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忧愁
■边芹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对这烦恼又甘甜地困扰我的说不出的情感,我犹豫着,是否要把忧愁这个名字,这个美妙而庄重的名字放上去。”
那天在收音机里听到萨冈病逝,闪过脑际的第一个词,法文是“sortie”,英文是“exit”。几乎找不出中文词像这两个词这么中性,又随便你怎么想象。没有忧伤,只是舒了一口气,为她。六十九岁,不长不短的一生。死于肺栓塞,烟、酒、毒品,到最后全都伸出报复的手。死亡难得是适逢其时的。有的人可以老,有的人实在不能老,萨冈就在这后一类人里。年龄对她没有多大优势,她事实上也已经永远定格在十九岁。她不需要长大,也长不大。
萨冈在文坛是个另类,比如首先是明星,其次才是作家;还有她是用身体写作的作家。这么写千万别引起鲁迅说的“裙子下的大腿”一类的想象。我这里要说的,第一层意思是靠本能写作,而非思考;第二层意思是怎么过日子怎么写,当然也有伪饰,也有无中生有,但与文字的距离不像一般作家那么远。多数作家是躲在文字后面,用身体写作的人,不躲在后面,甚至露在文字之外。何况在她的所有小说里,实际上只有一个故事,同样的故事,她自己和她那个小世界。萨冈不需要理解别人,甚至都不需要看懂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她十九岁时定格在《你好,忧愁》里的那小小的音乐。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读过她后来作为《快报》专栏记者写的那些随笔观察,简直不能读,什么事也说不到点子上,不懂这个世界,还偏偏要拉它来当马骑。还有文字,一到这种时候,她小说中那丝绸一般的文字,好像变成了粗麻。实在是上帝分发的幸运也是有限,一个人不能次次中奖。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对这烦恼又甘甜地困扰我的说不出的情感,我犹豫着,是否要把忧愁这个名字,这个美妙而庄重的名字放上去。”
1953年6月的一天,中学会考之前,刚刚十八岁的富家女弗朗索瓦丝·夸雷兹对女友说:“今年夏天,我要写一本书,它会成功,我会赚很多钱,我要去买一辆雪豹。”一年之后,这些中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全部应验。
像中彩一样!起印三千册,最后卖出上百万册。有人就有这样的本事,或者说是运气,轻轻一解,就拉开了远非她的力量所及的大幕。1954年,停战十年,所有的欲望开始复苏。下一场对付殖民地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历史兴奋的喘息间。避孕药丸即将抛出,离瓦迪姆推出碧姬·巴铎和那部充满丑闻香气的《上帝创造女人》还有两年。《你好,忧愁》像一份习俗解放的宣言书,拉开了sixties文化的前奏曲。就像甘斯布尔让简·伯金大唱特唱的“六十年代,色情的年代……”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萨冈是开盒子人中的一个,但她是无意识的,这个被宠坏的女孩只想渲泄自己。小说的名字出自诗人保罗·艾吕雅那首著名的诗《即刻的生活》,她再把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流年》中萨冈公主的名字拉过来作了笔名。
小说女主人公十七岁,与一个不爱的男孩睡觉。男女之欢在文学里并不是新鲜事,但女孩子尝禁果从来都是悲剧收场,且不说宗教的下地狱,怀孕和私生子就是最好的道德说教。但萨冈把这些全部不要,女主人公到最后根本没有怀孕。避孕丸到来之前的一场革命,萨冈以一字“忧愁”了得。好不潇洒!促成萨冈成名的就是这种“légèreté”,这个词在这里不好译:有点飘逸,有点轻快,有点轻浮,有点举重若轻……
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一位作家,往往是女作家,因为社会对女人的禁忌最多。二十世纪初是科莱特,后来有波伏瓦,每人都打破一点禁忌。但前二者是在痛苦中完成这个过程,萨冈却不同。
接下去是一切都进入了名利的搅拌机。跑车、party、结婚、离婚、赌博、酒精、毒品、车祸、失眠,与死亡舞蹈,固然出自她冒险的天性,但也有商业炒作成分,她挥金如土,需要钱。
萨冈的高峰期约十年,写出了像《某个微笑》、《一个月后,一年后》、《你爱勃拉姆斯吗?》,书名一个比一个诗意,卖出去像明信片,但最初的灵光一闪而过,六十年代以后,新小说派像杜拉斯、罗伯-格里耶的锋芒,很快超过了她。评论界对她本能的有一点反感,作家以文说话,而她却是娱记的追逐对象。这让很多人把她归入通俗文学的队列。再说有钱人百无聊赖的情感游戏,读多了也腻。五十年代的那么一点点超前,到了六十年代末也就成了小家碧玉。尽管她事实上是四面出手,又写话剧,又写电影,还当专栏记者,但不知道她自己知道不知道,她唯一拿手的还是她那些半黑色郁金香半粉红玫瑰的小说。假如她生前未成功,在六十年代就停笔,像兰波那样留下一连串沉默,会不会更好?当年被记者问及《狂乱》的女主人公露西尔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她不是回答过:“对她来说,最好就是35岁死于车祸。”
还在她如日中天的时候,被记者问及:“对你来说不幸之极意味着什么?”她问答:“疾病和被迫孤独。”这句话,她生命最后的十年也应验了。她破产了,并且百病缠身,腰部动了大手术,从此以拐杖和轮椅代步。年轻时的荒唐生活一样样都伸回手来讨债。一个不愿作一般女人的女人最终没有逃过一般女人的命运。作品是再也写不出来了。1990年,警察在她的寓所搜出300克可卡因和300克海洛因,判她六个月监禁,缓期执行,和近36万法郎的罚款。1995年,她又因使用和拥有可卡因而被判一年监禁,缓期执行。在法庭上,她说:“我有权以我愿意的方式去死。”2002年,她又被判一年徒刑,这一次是偷税。原来小说家为法国埃尔夫石油公司能拿到乌兹别克斯坦的石油开采权去游说法国当时的总统密特朗。而埃尔夫公司放到她账上的4百万法郎,被查税官追到。她在《灵魂的蓝调》里说过:“燃烧生命、喝酒、麻醉自己,一直就对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9月24日19点35分,在诺曼底翁弗勒市的中心医院,萨冈终于走进了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不可能的世界。二十世纪后半叶西方大都市那间喧闹的夜总会随着这缕孤魂最后关闭了。
人死了作品就值钱是一种方程式,人死了作品就一钱不值也是一种方程式。萨冈将属于哪一种?
她说过的最聪明的一句话是:“唯一可以给你回馈的那面镜子,是你写过的东西……”
丑闻的香味可以飘得很远。
永别了,忧愁。
2004年9月29日于巴黎
9月24日在巴黎去世的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