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健论坛——小手冰凉
“我所等候的人一定不是感情冷漠的人
蒙着一团湿漉的衣服像沙漠上一团炽烈的火”
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妇女们脸蛋儿通红,他身后的风雪百年罕见。
他瘦陋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上,那喧嚣、阴森的周遭世界就被照亮得有如天国。
在这样的夜晚,我有口难言有目不见,双脚扎满根须不能移动,我思念 我不敢思念 我没有梦,一些赤裸奔跑哀嚎呼唤,是梦幻 是** 还是苦怆世态,我一无所知。
我一无所知,眼望着光亮的中心,直到他瘦陋的身影出现,那喧嚣、阴森的周遭世界就被照亮得有如天国。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崔健。崔健。崔健。你喊吧,卑鄙者手中的通行证依旧得意的啪啪作响,可是你悲苦的呻吟却引不起手握权柄者的一丝怜悯。现在你喊吧,你不必忍住呻吟,你喊着一个名字,你记住吧:这反正是声音,是声音,像从钟表上滴答出的每一秒都在叫喊着的声音:这人生,这难以忍受的无情的人生。是声音,像甩动鬃毛的北风在长空下嘶鸣:我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我们看谁能够,看谁能够,一直坚持到底。
只有这个时候可以喊出声音。
鼓声响起来了。我的心就开始剧烈的跳荡。扑腾扑腾 就像一只太大的鸟 是的 他就像一只太大的鸟 砰——砰——砰——砰 一下一下撞你的心 每一下都撞到心坎上。
我真爱鼓声。砰砰作响的是鼓声还是心跳?
我左边的中年男人一直说,我记得,我记得,86年那天第一句“我曾经问个不休”我就给震住了,我记得王勇王勇能不能来啊,刘效松呢。
我右边的中年男人脱了棉袄露出短袖衬衫,肚皮的肉松懈的快把扣子撑破了,他多数时候站着,再坐下歇会儿,身体不停地抽搐着摇晃着嘴唇因为吟唱和颤抖一直以惊恐状张开。
我后面的女人在《飞了》唱起时,霍地从座位上蹦起来,像是从坟墓里惊醒,是啊,老崔一发声,逝者都在坟冢里唱起歌来了,头上的礼帽都烂掉了,身上的丝绸也烂掉了,心房颤抖得像待嫁的新娘。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技术性的失误、淹没在人们的声声呼唤和善意的却不善解人意的合唱中。我心想,好吧。就让他的声音再微薄些再低沉些,微薄得像一枚刀片划开伤口,低沉得直到土里,直到根上。反正任意时空都听得见你。你若不能用嘴来回答,你就无需用嘴来回答。
太阳爬上来
我两眼又睁开
我看看天,我看看地
哎呀——
这几年我在现场最爱的《出走》。
你总是要离开,正如我知道你并不害怕回来。当你回来,伸手召唤,我也决不走过去。我只恨我这肉身不能化作大地,刻着你风雪兼程的脚印。我愿我这肉身化作大地,等你老了,走到终结,喟然一声倒在我怀里。
努力,谢谢你4日深夜一通直抵工体的电话。你知道,在白天上演的喜剧里,那不竭的抒情的源泉是多么奢侈,而在悲剧性的夜晚,你点燃了电波,当听到出走的音乐响起,在我心里,那泉水,突然血一样淌出来。
我攥着手只管向前走
我张着口只管大声吼
我恨这个,我爱这个
哎呀哎呀——
我恨这个,我爱这个
哎呀——
我也在默默期盼着《宽容》。
04年新豪运那会儿,我还在天上飞,没真正听出它的好来。等到连个缓冲也不给的坠入人间,听得最多的就是它。这个时代,主义被贩卖,学术被交易,民脂民膏成为尔俸尔禄,四周充斥着“苍白的、被异化的、不再令人感动”的人。很多时刻,“我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先生走后,我们这些人还固守着精神家园,心怀主义与理想,念着祖国和故乡,还执著于真理哪怕是**的启蒙与闪光,这究竟是一种固执还是坚定。这几年我每每听到老崔在现场唱起“出走”唱起“宽容”,就心头一热两手冰凉。
朝阳公园的《宽容》是我听到的最富有力量的,与青年崔健或者盒带里的版本绝对不同。那声音沉重得像土,像从土地里挤出的脓血一样,呃——呃——呃,那是牙根咬断嘴唇咬破般的用力嘶吼,那艰难迸出来的字眼儿仿佛叫喊着被掐灭 再喊出来被掐灭 再喊出来。呃——呃——呃,这奇怪的声音在苦痛中昂扬而绵长着不绝于耳,我只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疼痛。
听到现场有人说,老崔的嗓子大不如前了。不止是现场有人在说。我想说,带上假牙的人没有资格嘲笑咬断牙齿者沥血的裸露牙床。我爱青年崔健嗓子里发出的刀锋般的震荡,更爱这中年男人吼出的粗炖的巨响。就是这岁月铸炼出的浑厚与粗粝,越发强悍,也许缺乏所谓慰籍的能力,不但不给你安慰,还让你两手冰凉,可是你又一下子想要更紧地握住生命。那真是一种让人呼吸维艰的美呵。
也想听《舞过三八线》。纷纷扬扬的雪不期而降,人们喊着“雪!下雪了!”,热烈地跑出来,在雪野里愕然注视,伸手触摸,裸身起舞,如同群雕。这清冽与孤绝一瞬间就释放了崔健式的紧张感,令“颜色”散发出梦幻般的色彩。
雪一直在下,汗水像缱绻的雪花沾在身上。
听不清他的时候,我就仰着头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神烈日般苍茫而无情,却放射出永恒的光,那光,足以令我藐视人间非人间的一切黑暗。
我在尝试理解老崔对“时代的晚上”的良苦用心。或者说,我期待着这场不得已而以怀旧为主题的演唱会上,老崔能创造出令人意外的节奏,带来跌宕起伏惊喜新鲜,让热爱他的人们感到脱离成规,感到自由、解放,清新和开阔。但,都被打破了。被顽固执拗的怀旧势力打破了。
但这对于他想必根本无所谓。大家所谓“较劲的人”,我想终究是在追求与坚持某种东西吧。是什么我说不清,也许那是神性的,纯粹的,自然的又人性的,热烈的也迷人的,令人悲喜交加辗转反侧感慨万千泪如雨下的有高度有重量的事物吧。此类事物不较劲万万找不到更守不住。
我很认同王小峰对崔健从“写自己感受”到“写自己观察”转变的总结。我从另一个角度的理解是,崔健过去的东西,往往直指根本,随之而来也有一种探究极深而带来的困惑感。尽管没有给你解决的终极办法,但是说出你说不出的困惑,这困惑本身就是一种释放,是迷人的。那些彻底性的剖析和审视是一下子就探询到了**和真实。但真理的面目似乎总是模糊而神秘的,于是老崔又开始想把**的局部不断放大,网络上的虫子,按摩女,农民,写字儿的,但是,越放大好像画面上反而只有模糊不清的颗粒了。
罗永浩提到“颜色”的歌词,让我想到马骅。2004年6月,感到自己丢失了词语去云南藏区做乡村教师进而寻找词语或其他的诗人马骅遇难远行。他赴藏后的诗作放射着洁白的光芒。老崔却不能也不会这样“出走”。感受力极强又极富思想的艺术家本来就难得,而这样的艺术家又能一直具备顽强的语言突破能力就更难。所以老崔说,“我感到你身上也有力量,却没有使出的地方”,说得何止是你我,也必定包括他自己。
波德莱尔在“狗和香水”中有一断精辟的话。主人把从城里买来的最好的香水给他的狗闻,狗却在好奇地把湿滑的鼻子放在香水瓶盖上后,发出尖叫与惊跳。他于是写道:“如果我给你拿一包粪便,你会狂喜地去闻它,可能还会把它吞掉。你呀,我忧郁人生的可鄙的伙伴,你多么像大多数读者,对他们,从来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为这会激怒他们。但是,可以拿出精心选择好的垃圾。”
我在网上遇见过一个样貌酷似鲁迅先生的读书人。他现在躲在上海朱家角读书钓鱼浪置浮生。但是迫于生活又不得不暗自嚷着是不是要吃通便药便出些垃圾讨个生活。
崔健是在永远不躲不逃的姿态下寻找突破。
这姿态使他成为被这个时代遗弃的理想主义的人格化。呐喊着他名字的人都认为他是扮演这个角色的最佳人选。所以也忍不住挑剔这个角色不够纯粹不够完美的硬伤,比如“笨嘴笨舌地说那一大堆傻话”又或者“每次都返场”“返场还总是唱傻x‘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一无所有’。”也不乏热忱一厢情愿地给他设计了“就该上来一句废话都没有抡起嗓子就唱,唱完了撂下吉他走人”这种没有台词的台词。
我真是太爱这种挑剔与设计了。但是我受够了注定被“断送”的一厢情愿的“寄托”。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已经太强大了——当伤害来临时,我仿佛有了一种内在的缓冲使自己不受深切的伤害,换句话说,身体受到再大的伤害心灵也不会。
而每每置身他的演唱会,就恍若置身于一种梦幻般美好的无遮无拦的生命状态。那是怎样的一种时空呢?我说不出,只是觉得如果我在那样的时空里,就要拼命的赞美,动用所有美好的词语所有动人的色彩,赞美,大声歌唱,让自己晕倒,痛哭,让自己坠落在那时刻不再醒来。
我也开始不再怕醒来。巨大的空虚感过后,内心仿佛从某个高而辽远的神圣之地受洗而归,满是热烈而深沉的爱。我是在真正懂得老崔之后才读懂里尔克的诗句:
我们在内心爱着的,并非有一天会出现的人,
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是单独一个小孩,
而包括着像倒下的群山一般
躺在我们深处的父辈;
远古母亲们的
干枯的河床——包括着
在命运
那阴沉或晴朗的天空下的
整个无声的风景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于你
我无疑是像所有热爱他的人一样,对他抱有期冀的。但是从根本上讲,我想,他只要活着,就好。
是的,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活着,我就总感到远方一定有一块青筋裸露的土地,土地上有那么大那么大的一棵老树,老树有最壮实最壮实的一条根须。
只要他活着,我就咬紧牙等着忍着,不声张也不着急,等着他一张口,血就流出来。
只要他活着,我不怕缄口不说一个名字,让他们嫉妒得要死,好奇得要死;我不怕逢人便说他名字 就为了听他们喝倒彩冷嘲或者热讽,好狠狠在心里鄙视开怀庆贺自己的孤立无援。
只要他活着,就有一片土地还是一具身体,赤裸着,站在那儿,散发着强烈而纯粹的气息,等着我回去,拥抱,抚摩。
是的,只要活着,只要唱出一个音符,就穿透沉睡者的梦以及未眠者将欲沉睡的心灵。
是的,我们将一起活着,肩并着肩走个没完,在某个黄昏时分,相隔遥远,一起颂读你的诗句:
芳草青青 迎风起舞 生自无涯 心却无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