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算是一个大传统,陆续来台延续生命的佳作不少,而且各有特色,各擅胜场。先锋派的作家群中,残雪更是早在上个世纪八○年代初就已经「登台献艺」,一部《黄泥街》令人刮目相看。九○年代初续刊的《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同样也令人印象深刻。残雪生性幽默风趣,生命力又强,然而她之所以为她,可能没有一部会像刚刚在台湾推出的《五香街》那么具有代表性。这部长篇引人发噱,逗趣的重点竟是男女「性」趣。
残雪写性,着墨处不在个人殊相,而在人心共相,所以笔下尽是寓言。书名《五香街》,可想故事都在这条街上上演,而五香街的男女五色纷陈,举手投足间,当然也都有其浮世绘上的位置。残雪编派人物,因此从无名姓,例如她的主角名叫X女士,而她的老相好也是位朦胧的Q先生。有时残雪干脆名其角色以职业或身分,所以有人叫「煤矿小伙」,也有人就叫「寡妇」。后者原是X女士的死对头,在五香街共为男人而争风吃醋。煤矿小伙暗恋X女士不成,荒唐得竟找某干瘪的老婆子充数,让自己的性幻想有条生理上的出路。残雪后来也以速记员的身分介入五香街,正面为读者报导街坊中的蜚短流长。X女士仍然是这一切的重心,从她褪下罗衫,迷恋自己的胴体开始,「性」就像无所不在的蟑螂,一只只爬进五香街各户的人家。不论轻浮浪子或良家妇女都难挡魅力,一个个掏心掏肺,为性输诚。写到高潮,《五香街》俨然一场性爱的嘉年华会,人性都在这里俯首称臣。
凡此种种,残雪可是细细敷衍,手法老到,我看兼有中西传统,而古典也和今典并举。在中国传统中,鲁迅当然是残雪心法的不二源头,《阿Q正传》或《狂人日记》的讽笔昭昭可见。不过我读《五香街》,心中不断涌现的除了卡夫卡挤压人性的手法外,更多的却是希腊喜剧诗人亚里士多芬尼士的《利西翠妲》和荷兰人文主义大将伊拉斯玛士的《愚人颂》。《利西翠妲》虽然成就在古希腊,关涉所在却是女人对「性」的态度。她们「抛头胪,洒热血」,为的就是向男人挣取这方面的自主权。不过《利西翠妲》是诗剧,风格上未必让残雪取为法式。这方面《愚人颂》倒有冥契,因为伊拉斯玛士藉着「否来」(Folly)的一张利口,开书就像残雪,让笔下的人物对着我们就演说。长篇大论可以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否来」慷慨激昂,俯拾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五香街》的角色除了X女士外,个个也都曾上场抒发对街坊,尤其是对性爱的看法。她或他们振振有辞,得理固然不饶人,没理也会说成是歪理。这当中只有X女士话不多。她是《五香街》的主角,而残雪蓄意由他人的角度烘托以呈现。我们于是看到街坊絮絮叨叨,明的暗的几乎都冲着X女士而来。其中固有争妍斗奇的女性隔邻,也有不少互为情敌的男性街坊。面对纷纷落落,沸沸扬扬,X女士是可以闭嘴就闭嘴。然而减言当然不是无可奉告,而是让其他衬角将《五香街》转成一出世态喜剧。像「否来」一样,他们一开口,我们忍俊不住。「性」是五香街的执着,也是五香街多年不易的话题。X女士的行动也好,街坊的品头论足也好,小说走到结尾,我们发觉残雪写的根本是一如你我的世人。
残雪的想像力特别丰富,浓墨所及可以是三姑的细琐,六婆的芝麻。她笔下的知识分子滑稽突梯,比钱钟书的人物还要龌龊。虽然《五香街》细琐不辞,颇有王安忆几部大部头之风,我们读来还不至于兴冗长无绪之叹,原因在即使绿豆之事,残雪也有其经营目的。她写的是性爱的狂想曲,故此犹遵西方古法而炮制,希望笔底春秋都是「独立不倚」,可以「从虚无中奋起」。我们认识这一点,便不难了解残雪的笔法和中国当代小说有一分歧:她讲三姑六婆,她写街坊儿女,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都会郑重其事,化之为生命或国家一般的大事。这种「伪英雄体」令人赞叹,已然接近英国诗人蒲伯的《秀发劫》。狂想自在其中,寓言与讽刺也自在其中。
残雪目前登「台」之作只有三部,但她迄今所写何止三十部。单就《五香街》衡之,她的才华堪比王朔。两个人无疑都是文字高手,虽然我觉得残雪对人性的认识之深尤在王朔之上。残雪不一定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是小说没有经营到应该有的火候,看来要她草草终篇也是不可能。这种执着是中国先锋派小说家多数的特色,所以残雪不随俗流,有坚持,就像她某次接受专访时所说的:「当所有的雪都化了,拒绝融化的残雪(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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