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扮成火焰的人”(9)這一篇描繪出了一幅純美的圖畫:“敵人”眼中那美麗的、在灌木叢上跳躍的火焰,著火後仍然一動不動的士兵,實在是同《聖經》中先知眼裏的彩虹相比毫不遜色。而這道風景,卻是人用身體構成的,其氛圍同但丁的《煉獄》完全一致。為達到最為純粹的、與死亡接軌的生存形式,藝術家在烈火中展現自己那充滿尊嚴的軀體,決不挪動一步,這種姿態是終極之美的風景的構成,也是崇高的精神的形式,所以“士兵最終被燒死,他在臨終前還要告誡:‘我死後,身軀千萬不要亂動’”——形式感是精神體驗中的一切。彩虹裏當然有陰影與雜質,身體本身就是火焰中的陰影與雜質,但火焰已將靈性賦與了肉體,因此黑暗的肉體成了光的燃料。藝術家決不離開畫面,他要將體驗進行到極致,死而後生:
……士兵體驗到了,任何被命名的潛伏環境裏都有一種最終導致失去知覺的強大命名推動力,而失去知覺也是任何命名目的的最終目的。(10)
“關於聖女”(11)這一篇揭示的是藝術的內在矛盾規律。我們以我們世俗的標準培育了一名美麗的聖女,為的是到黃山光明頂去採集聖火。但我們用世俗愛情培育的聖女卻必須遠離我們的欲望——我們最終將把她奉獻給太陽。而她本人,一旦成為聖女,就遠遠地高出於世俗中的我們,她對我們的俗念不屑一顧。這裏講述的是藝術之美與肉體之間的永恒的矛盾關係。藝術之美來自於肉欲——女孩是否合乎聖女標準要以我們是否愛她,她是否撩起我們的情欲為標準;但藝術之美又絕對排斥人的情欲——只有高高在上的聖女才配去光明頂上採集聖火,她必須不為人間的情欲所動。
梁小斌的藝術觀很顯然是來自西方。他在文中批判道:
……她長得很美,但為什么卻不理睬我?聖女如同景色,我們融於景色的意蘊之中,景色中的陽光和風立即圍攏過來,景色對我們,厚愛倍至。我們的風景觀念混淆了人類之愛的最初的動因。(12)
以上這段話是極其深刻的。我們民族的風景觀念是實用主義的、膚淺的,永遠無法抵達精神之源的。藝術家之所以愛聖女,不是為了佔有她,而是為了將她奉獻出去。換句話說,就是將自身的肉欲用強力轉化為純美的聖火。人的愛情之所以區別於動物,就在於它源於肉欲又高於肉欲,在於其間的精神。所以西方的藝術觀是在人性的衝突中實現的:
太陽會說:“以你們的人類之愛為標準,以你們捨不得奉獻出去的那個生靈為我的所愛。”(13)
我為她作為我們的所有人的代表與太陽接洽,引來火種而流淚。我甚至甘願為這位聖潔之女捧鞋,在她下山的時刻,忽然想到她該穿鞋時,又立即奉上,然後,我仍然退到一邊。(14)
詩人的永恒的藝術情人,是不能用肉欲來褻瀆的——雖然在培育聖女的過程中(即世俗生活中),充滿了對於太陽的背叛與欺騙。我們創造了聖女,我們犧牲自己的肉欲交出了她,同時我們也得到了我們心底真正向往的東西。讀到這裏,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對景抒情的場面便浮上腦際,梁小斌是憑著對於藝術的那種宗教般的虔誠,看透我們文化的虛偽和幼稚的。多少年來,“聖女”一直在他心中,正如《神曲》中的俾德麗採在但丁心中。這種頑強的理性精神來自於對於藝術的狂熱不變的痛苦愛情。
“革命心靈鏡框裏的靜物”(15)這一篇是對創作機制的更為深入的探討。文中提到的“革命”,就是潛意識深處所爆發的起義。這起義由人性中那個古老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所導致,對於人來說,這種革命是致命的。坐在圍墻的玻璃尖刺上思考的詩人,就是如此看待他的寫作的。他知道,同語言發生的那種交媾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這件事需要長期在黑暗中積蓄能量,並且那在暗中悄悄進行著的準備階段是那樣的神秘,誰也無法用肉眼看到量的變化。革命的爆發產生的成果就是用文字固定在革命心靈的鏡框裏的靜物。被固定的靜物如同被展覽的鯨魚的骨骼,要想真正弄清革命真相,就得潛入海底,與那些食人的動物為伴。但這些以文字方式出現的鏡框裏的靜物卻是真實的媒介,它們誘導我們進入那陰鬱的、頑強的革命活動內部。
所以,魯迅號召學習革命的青年人須堅韌,務必和革命在思想、立場上真正打成一片。(16)
寫作就是靈魂深處鬧革命,革命是要殺人的。所以能夠發動革命的心靈,一是必須具有超人的堅韌,二是必須具有粗糙的品質——“粗碗是個活物,它的威嚴的光芒,必將客廳的主人從此驅逐出去。”(17)於是,當不自量力的“我”背上革命的槍,將毒蛇一樣的皮帶勒進肩膀時,恐懼油然而生。“我”趕緊扔掉了槍。這種要人性命的革命,當然沒幾個人承受得了。
梁小斌的這種虔誠的寫作觀在很多篇散文裏頭都表現出來,他是我們這個時代裏少有的將寫作當生命的詩人。他在接受採訪時這樣說:
我曾在《詩歌母語》中表達說:“我用我們民族的母語寫詩,母語中出現土地、森林和最簡單的火,有些字令我感動,但我讀不出聲。”對於生僻字的識讀是要認真加以默誦的,直到它自己發出聲音為止,反之,永遠都是生字。這如同斧頭扔在刨花堆裏,打家具的人催著我快把斧頭拿來,這就是我的一樁心事,直到我像遞禮品一樣向他遞上斧頭才算完結。木匠接過斧頭後,那鋒利的斧鋒忽然向我掃了一眼,木匠師傅慌忙用拇指擋住它細細的光芒。這一切的確很美。
但我要做一個拒絕給他拿斧頭的人,斧頭總在原地,我凝視它的時候長了,它說翻臉就要翻臉。(18)
鋒利的斧頭是用來鬧革命的,斧鋒冷峻的光芒非常美;被砍伐的麻木已久的肉體會奇跡般地發聲,這是他作為詩人的最深體驗。千年沉默的民族中出現了手執鋒利斧頭來進行創造的詩人,這是我們的大幸事。當然這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實實在在的“事件”。這些在他如炬的目光的長久凝視之下發出聲來的字,這些革命鏡框裏的神秘靜物,就是革命的確發生過了的最好證實。我們讀者,雖然不能都達到詩人的高度,但他所樹立起來的這一種嚴酷的自省、自我承擔的榜樣已給了我們充分的啟示:用自己的兩隻腳從這塊古老荒蕪的土地上站起來,做一個有藝術氣質的“人”,世界就會向我們展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