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赤脚医生”到小说家
今天来看,残雪的生活经历有点特殊。她的创作经历也很有传奇色彩。她小学毕业,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
显然,从学历上来看,残雪的文学训练似乎很不足。她说:“在中国女作家之中我也许是比较不同的,我想对我影响较大的是在文革那一段日子,我父亲被下放,母亲被送到五七干校,因此我没有上学,但我喜欢看书,从小看了不少书,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是我结婚后生孩子,奋起挣扎,与丈夫自学缝纫的那一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
残雪在上完了小学以后,就没有继续上学。她不上学并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她说,她对上学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虽然当时我想进学校还是可以,可是我不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我的父亲非常开明,他从不骂我,也不逼我上学。”
残雪似乎把上学看成了受难。联系到当时的教育环境,我们也许可以把这种不上学的经历看成是作家的一种幸运。
“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看书,看了很多古典小说,如俄罗斯文学、狄更斯等等,关于现代派文学,因为在中国很少翻译,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到 70年代末,中国也终于翻译现代派文学了,但那时我二十七八岁,看了也不太懂,然而,即使不懂也坚持看。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有一天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突然理解了。那是一种冲击性的变故,突然感到倘若那样,自己也能写。”
从她对早年经历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她具有不同一般的精神力量,这种素质潜伏在她的身体之内,等待表达的机会。她说,她在 1983年才开始写小说,而且是一写就马上成功了。
“我的世界不与现实和解”
我们常常从一个作家的作品中猜测一个作家的生活状况。虽然这种方法常常受到一些干扰,但是还是有些效用。如果把这种方法用在残雪身上则需要慎重,因为她曾多次告诉读者,试图把她的小说与现实做某种联系的做法是愚蠢的。残雪所表现出来的世界,不是脉脉温情的世界,而是像长沙这个地方一样,有着一种常年阴冷的气质。这种灰暗阴冷对应着鲁迅笔下那个冷硬荒寒的世界,我们似乎能从其笔下散发的气味来察看这个作家对人生的理解与对世界的态度。有评论家曾经批判残雪专写“龌龊的、脏的”黑暗面,太冷酷,缺乏爱心。残雪针对这种批评说:
“这是他们的立足点不对,他们认为只有社会写实主义,只能写社会光明面,他们根本未能进入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冰与火两样在一起,就像我在一个短篇里描写一个冰的世界,没有幻想,完全是一个存在,一个对立于大家公认的那个存在。”
她还说,“我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那个世界,我对大家所熟悉习惯的世界、对俗话套话十分反感,大人说东我一定说西。我的世界是我创造出来去反那个世俗世界的,他们都非常讨厌我。”
残雪拒绝了传统里那种稀薄无力、暧昧不明的温情,其小说中没有一个人是在世俗伦理中获得满足的。她并无意在这个世界停留和满足,她对这个世界的欠缺有着深刻的认识。揭示这个世界的荒诞与阴冷并非是赞同这阴冷,其潜台词却是———世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它应该更温暖,应该得到改善,应有一个耀眼的彼岸的光照。
残雪说到自己的乖僻。“湖南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是怪人多的地方,如果说得不客气,湖南人乖僻;说得好一点,是认真地追求着什么,而且一旦开始便停止不了了。”
乖僻来自她在创造另外一个世界时候的心无旁骛。乖僻是对这个世界的巨大欠缺与不和谐有着深刻的认识而又不愿像别人那样视而不见,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定,而想营造一个另世界与这个世界相抗衡。乖僻也许是一个优秀作家的重要素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布罗茨基就说过,“如果有必要,你不妨乖僻。”
卡夫卡的中国传人
残雪有一种非凡的自信,她的创作也给人一种很有把握的感觉。这种心情来自哪里?一方面,她说她的写作不依赖于灵感。她给自己布置了劳动定额,规定时间写,很少依赖突发性的冲动。我们通常所说的“灵感”这个典故来自古希腊,灵感不是来自人本身,很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一个媒介,一个传输的通道,或者说是灵媒,一种神秘的力量通过作家来表达和宣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残雪的写作不依赖飘忽不定的灵感,她只依赖自己,她对自己的强力很有把握。另外,我们会发现,她的小说获得了哲学的力量,这种力量尤其体现在她的读书随笔中。她有意识地把自己对词语的使用及文学的创作置于一个更辽阔的人类精神历史之中,因此她的概念比别人更清晰。
残雪的哲学力量是怎样获得的?残雪被称为卡夫卡的中国传人,她的《山乡之夜》与卡夫卡的《城堡》、《审判》神似。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书显然对她影响巨大,而这二人都有着很强的哲学与宗教意味。
另外,我想这一点更重要:残雪的哥哥叫邓晓芒,他是研究康德几十年的著名学者,并且从德文直接翻译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康德是现代哲学的源头,残雪的艺术观和世界观有着康德的影子。康德的哲学是在西方的宗教背景下发生的,残雪在她对人与文学的认识中有了更多的参照和融合,她动摇了东方世界的小说观念,给东方那种平面、唯美、世俗、无神的小说注入了新血液和新能量。
如果说残雪跟其他中国女作家有什么不同,我想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也是其他女作家在短期内不可企及的。文/本报记者王小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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