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世界”——访作协主席铁凝
2006年12月11日 07:28:06 来源:光明日报
与前两任相比,茅盾在五十三岁时走马上任,巴金则以八十高龄担任该职;本届作协主席年龄首次降至五十岁以下。在担任作协主席之前,铁凝身兼中国作协副主席和河北省作协主席。(资料图)
从几百万的文字中,人们读到了一个铁凝。厚重的,锐利的,绵密的,甚至是沧桑的。“她关注人性细微处的变化,不是很尖锐,但温润且坚强。”评论家说。
从作家们的叙述中,人们听到了一个铁凝。热心的,明朗的,善良的,坚韧的。“她一直生机勃勃,具有一个生动的青年女作家的魅力。”她的同行说。
当铁凝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出现于公众视野时,人们看到了又一个铁凝。她的女性身份、她的年轻活力、她的明朗形象、她的良好口碑,让人眼前一亮,亦成为一时之话题。
而当身着绛色裙装的铁凝终于微笑着坐在记者面前时,她的坦诚直率、善解人意,她的亲和力,让一切想象都尘埃落定。
在铁凝的作品《大浴女》中,主人公经过不懈的自我对话,终于叩探并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花园”:“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有学者认为,这部小说创造了一种“反思对话体”。而铁凝自己,每天晚上也会有15分钟的“自省时间”。
记者:您当选中国作协主席有20多天了。作为一个作家,以前大家通过作品来认识您;而现在,您本人走到了前台,受到媒体、大众的更多关注。您如何看待这种关注?会感到压力吗?
铁凝:这是暂时的,我不会认为这样的关注有长久性,也没有感到过大的压力。当然,在这个位置上,应该面对这些,不可能背过脸去,那是对大家的不尊重。但是我知道,它是暂时的,很快会过去;更长久的,是作为作家的存在——通过作品跟读者、社会做交流,那才是我的老本行。
作代会闭幕后,我主持主席团会议时曾有几句开场白,说我有五个“不敢忘记”,我不敢忘记这个位置这份荣誉决不是非我莫属;我不敢忘记我的前辈作家;我不敢忘记学习;我不敢忘记责任;最后一个就是:我不敢忘本。这个“本”就是写作。首先我是一个作家,才带来了其他外在的身份。在我个人生命的历程中,文学会伴随我的一生。我想,这个“暂时”过去了,会恢复一个写作的人的常态。
我有一个习惯,不管白天多忙,每天晚上都会独自静坐15分钟。我会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我必须提高自省能力,对自己保持警觉状态。
记者:是的,作为作家,必须直面自我、内心,而作为作协主席,社会角色又决定了一些外在的责任和事务。那么,您如何处理这两者的角色转换?
铁凝:其实,这个转换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我当选河北作协主席也有十年了,这点我能够想得明白。当作协和作家需要我去做一些事情时,我心甘情愿拿出写作时间,或干脆放下写作,去尽力。人家选了你,你不能辜负。前几年,为建河北文学馆,耗费了很多精力,但我觉得值。对别人有用,那是快乐的事。这可能耽误了五个中篇或一个长篇,但这也是人生的体味,反而开辟了一个写作之外的与社会的通道。当然,这不是刻意为写故事去搜集材料,不可能今天的事明天就写进小说,但那种真切、真实的体验,对写作是潜移默化、渗透性的。
另外,私心杂念应该少一些。当想好要做时,就去做,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不要把它当成官来做。作协主席跟一般的行政领导还是有差别的,你处理的事情跟文学、跟你的同行有关系。如果他们由于你的努力得到更好的创作条件,有什么不好?所以不能先自己觉得是官员,把这种重负放下,这转换也就单纯一些。
从《哦,香雪》、《棉花垛》、《玫瑰门》、《大浴女》、《永远有多远》、《笨花》一路走来,铁凝的创作贯穿了整个新时期文学。“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给了我很美好的记忆”,“但现在文学的‘远离社会中心’,对社会、对文学来说可能恰恰是正常的。”铁凝说。
记者:这次您当选后,媒体有很多说法,比如说中国作协开启玫瑰门、迎来平民时代等。其实,这也反映了大家对文学界出现的一些新变化的关注。比如说,中国文学从社会话题中心到比较边缘化的变迁。您怎么看待这种变迁?
铁凝:谈变迁,应该有一个坐标系。那我们就跟上世纪80年代比吧。今年是我发表作品的第31年,等于说我个人从少年、青年到中年的写作,伴随了新时期整个文学的发展。我很感谢这个时代: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我个人的成长。上世纪80年代文学的繁荣,不是徐缓、循序渐进的,是一个“井喷”状态。当然,这可以有各种解释,我不是评论家,只能谈我的理解,它是社会整个情感的井喷。整个民族压抑太久了,需要宣泄,那时别的途径不发达,只有文学这个出口,文学就快速敏捷勇往直前地担当了这个角色。各种流派,思想启蒙,从作家到作品……呈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群星灿烂的局面。当时中国文学给了我很美好的记忆,作家地位那么高,几亿人争读一本小说……
但是,八十年代的过于热闹有它的正常,也有它的不正常。现在,如你说,文学远离中心了。其实,是否真的“边缘化”姑且不论——我个人觉得,这个词待商榷,——但现在的状况,对一个社会来说,是正常的,对文学来说,也是正常的。也许没有爆炸了,没有骚动了,可能文学的辉煌、作家桂冠的光芒有些黯淡,可是,仍不断有新锐作家给中国文坛注入新的活力。
况且,优秀与轰动,一定可以画等号吗?从八十年代一直走下来的很多优秀作家,还保持了他们那种稳健的势头。他们创作的作品比以前优秀、成熟很多,只是读者关注度反而不如以前了。
记者:现在人们也常说到中国当代文学社会责任感缺失、美感缺失等问题。
铁凝:的确,读者远离了文学,但作家或许也应该自问一下:我创造了真正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吗?优秀作品一定是直面内心的,让人的灵魂提升而不是下降,给人希望而不是绝望。巴金先生曾说,文学能给人光热和希望,能让人变得更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我想,作品要有光和热,首先作家自己的心里要有光和热。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这个世界。
记者:现在大众,包括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也有一些困惑:文学给我们所处的世界带来了什么?文学的前途是什么?
铁凝:对于文学的明天,我是非常乐观的。用马斯洛的理论说,在人们满足基本需要的基础上,最高层次的需求仍是精神的。的确,文学看似没有有形的力量,它不能让社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文学的功用,是让灵魂有所依托。文学也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所在。我们了解一个陌生的民族,最直接快捷的方式,就是读它的文学作品。
1975年,铁凝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时年18岁。今天,面对“80后作家群”,面对网络文学,铁凝亦有自己的关注和理解:“每个年龄段的作家都有他们特有的精神状态和一片天空。就像我们一路走来,也没有一成不变。”
记者:如今,随着您当选中国作协主席,以及王安忆、刘恒、张抗抗、高洪波当选作协副主席,人们评价“中国作协更趋年轻化专业化”,并强烈意识到了文学界的新老传承问题。其实,您在写作之初,也受到孙犁、徐光耀等前辈的提携。现在面对更年轻的,包括“80后”的这一代创作者,您怎么看待他们?
铁凝:“80后”的很多作家,他们的知识储备、艺术表现力,都远超当时的我们。他们所处的时代和我们那时不同了,这是他们不可抵挡的优势。不能把他们当小孩看,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时可能比他们还小哪。但是,每个人的每个阶段都是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前一阵我在《当代》上读到25岁的女作家张静的小长篇,写这个年龄段的情感,很朴素,比我25岁时写得好多了。我还跟人到处打听这个作者呢。
现在文学有很多新的变化,比如网络文学。我曾受邀做一次网络文学大赛的评委,集中看了很多作品,他们都是无名作者,但正是在这种无功利的状态下,写出了真情实感。那次经历,让我了解了网络写作者的生活状态和创作实力。我想,谈到文学,其实也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
中国作协现在有7000多会员,但是在会外,仍然有很多优秀的作家,我想,应该有大格局、大气象,以更开放和包容的胸怀去关注他们。(记者 付小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