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从倒下到爬起来再到倒下是个必然的过程,所以,我索性匍匐前进。我在地上两毫米处观察你们,那极短的裙子不会在风中飘舞,它恰到好处地留下想象的空间。可幻想深处的真相,只是一片无聊的空洞和黑暗。
我们在这里被称为烧了七八十度的水,只要再加一把柴,就能得到人才的头衔。而在地下爬行的我看到的是我们变成水蒸气推动教育产业化的巨轮滚滚向前,而后又凝结为水珠回到锅里继续接受烈火的煎熬。我们在无用功中上下徘徊,还得心存感激面带微笑。我想到这些时正收看电视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知道答案。
我坐在一所民办大学的教室里,它的全称是西安外联培训学院——西部的哈佛。今年我上大三。
2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参加了98年高考,然后落榜。我从北方的一个天很蓝的小城市来到西安。我把失利的原因推给上帝,他老人家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火车上有我,我三舅,还有我妈。我三舅是我亲戚中惟一的大学生。我妈紧紧捂着皮包和夹层里发着汗臭味的钱。
西安的出站口真破,我们挤出人群。天空灰蒙蒙一片,我瞥见城墙灰色的一角。西安是青灰色的,我的第一印象。
西安外联学院的大旗迎风招展,像我一样三五成群的学生和家长站在大喇叭的轰鸣中一脸茫然,一身粘汗。我们像沙丁鱼一样被塞进接站车,大车气喘吁吁转身开去。我的头上是一条长而宽的带子,从行李架上一个摇摇欲坠的大包上垂下来。我直出虚汗。
一个扛摄像机的和一个支着麦克风的站在我前面,长长的话筒杆直捅到我前座父女俩的头上。上车前我没注意他们在拍什么,现在表明是跟踪专访。
汽车一直往西开,溜着青砖高墙的边。
“爸,这就是著名的西安城墙吧。”女孩忽然提高音量。语气有点生硬,台词挺熟,头回上电视吧。
“对,这是全国保存最完整的外城。”他爸是知识分子吧,不像女儿那么紧张。
摄像的那位一只眼狠狠贴着观察窗,那严肃的表情令我对女孩的脸蛋儿心生遐想,可我的位置只看到一条毛茸茸的马尾上下乱颤。后来得知她被某国立本科院校录取却毅然选择了西联。电视上管这叫西联魅力。早知这些我一定冲过去好好端详端详,最好还能跟“西联魅力”合个影。
父女俩声音复原,继续研究没啥变化的城墙。
我妈问我想啥呢,我说啥也没想。我说的不确切,我是啥也想不出来。
3
这城市对我是陌生的。它像其他城市一样有马路有路灯有小商小贩,有摊开右手让每个路人看手相的乞丐。我搓了搓左手的汗,搓下一层泥。我盯着手上浅浅乱乱的三条线,却怎么也看不出命运的方向。
汽车依旧向前。
那两个业余记者抢先下车,继续他们的跟踪任务。我真想过去一脚把他手里的机器踢飞,可火辣辣的太阳下我实在没那个力气。道德警告我这是嫉妒。
我看着三个大包,我妈和他弟弟去办手续。我认为这就是我将度过三或四年的“大学校园”:几座红砖在外的老楼,几棵瘦弱矮小的行道树,小路上尘土飞扬。怎么看,都不如我在县城上的那所高中。
我妈小跑过来说有种叫学历的有种叫本科你上哪个?我一头雾水。我说本科好听,就上本科吧。当那三千三百块捅进小窗口换回一张薄薄的收条,我成了千万自考生的一员。有趣的是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自考是扫盲用的呢。我学的是英语专业,我们全校都学这个。
4
在来西安的三天前我在一家旅店的顶层参加口语面试,是我妈另一个弟弟推荐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宣传品,还有厚厚的一本在床上叫《大风颂》。一个难以判断年龄的女人考我,她用英语问我如果可以选择我想去哪个国家。我说加拿大吧。我常看到加拿大钾肥的广告,它给我的印象是加拿大到处是农场因为他们的化肥太好了。那女人终于听懂了并问为什么,我说我喜欢农场,我想有个农场。那女人笑了,然后用汉语跟我要20块报名费。她笑是因为那只是个假设而我当时的眼神显然有些当真。我没有选择,我哪也去不了。因为我是个穷孩子,因为我比另外十几万人少考了15分而被分入了另外几十万的人群。这群人统称为落榜生。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出来,那女人夸我口语好胆子大,我心想高考要这么考多好。其实我不知道未来我交的学杂费里还有她的一份。
后来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外延只有数字是内含。
钱,就是一种数字。数字的意义在于可以度量多少。
5
我们仨又被塞进了一个小型沙丁鱼罐头,显然刚才我对学校面貌失望的判断是错误的,于是又怀上一个新的希望奔赴真正的校址,努力忘记刚才那个收款处的喧嚣。
一路上我没什么话。看着我妈鼻翼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想说点什么又被沉闷的充满沙丁鱼腥味的空气憋了回去。这一趟光车钱就花了近千块,是我爸妈两个二十年以上工龄的工人月工资总和。去年,我妈退休了。
三舅低头揉着被大包勒出红印的手。我后悔不该带那么多书,书是很沉的。书象人,有好有坏,其中最坏的一种叫教材。我三舅年轻时没少受这种坏书的害,后来结婚了在老丈人屋檐下住了几年,孩子五岁时才有了自己的房。房里很空,因为屁股后有一串数字,叫做债。为了让数值减小他拼命找小孩听他讲教材,他只会讲这堆害他不浅的坏书。他的谋生本领叫人民教师。
车窗上的图画不断变换,出现了大片的麦子。我想到了农场,想到了我高中那个可爱可怜的县城。陕西的县城和其他县城一样有马路有路灯,有脏兮兮背书包跳着跑的小孩,也有大侠--只捡垃圾不乞讨的真正穷人。车到山前停住了,土墙似的校门挂着个字迹斑驳的牌子,黑字白底--西安外联培训学院。当地老农后来跟我说,这牌子以前是红旗仪表厂。
一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学生和家长扭头就走,嘴里忽高忽低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我的新希望破灭,我已经习惯了不抱太高的希望,这可以减轻失望的痛苦。我和三舅拎着包走向宿舍。我不能像他们那样说走就走,我没有选择,几千块的路费和学费让我没有选择,高校那高高的分数线让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是大下岗时期两个随时会失业的国企老工人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