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作者: 江湖主人 </P>
<P>??引子?</P>
<P>?</P>
<P> 有一种书你只能在深夜里读,有一种人你只能仰视。在今夜,在子时,在如水夜色的抚摩下,我摒弃了所有的喧嚣和浮华、世俗和庸见,静下心来,重新体会那个时代的激烈与动荡,黑暗与反抗。然后,燃一只烟,在氤氲的烟雾里,试着让心去穿越尘封的历史,去贴近他锤下飞溅的火星,去感触他抚弄的琴弦,然后在那扑天盖地的琴声里,去追寻他的倔强,他的不屈,他的所爱,所恨,所信仰,所皈依…… ?? ??嵇康字叔夜,谯国人。曾官至“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嵇家本姓奚,先人为避乱迁到嵇山附近,后随以山为姓。嵇康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独自将他和两个哥哥养大。这种自由的生长环境形成了他“不训不师”、“凭宠自放”的性格。嵇康其人俊美,风度翩翩,据《晋书嵇康传》记载,“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资,天质自然。”《世说新语容止》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曰:'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其名士之风竟至于此。</P>
<P>??嵇康博览群书,才艺俱佳,音乐,诗文,玄学无不精通。他不但能自弹琴而且能自己谱曲,他那篇《声无哀乐论》是中国音乐史上很有地位的论文之一。他的诗现存50多首,风格清俊,但时有玄学之影响,故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文,他文采卓然,超乎诗风,极具辛辣讽刺之意,笔锋犀利而见解独到,富有气势和**,故散文成就超过了诗歌。此外,他还精于书法,其草书被称为“草书妙品”。</P>
<P>??在那个时代,经学已经衰微,知识分子大都不仅仅拘泥于某家某派的学说,嵇康亦是如此,他对儒家经典如《诗经》、《易经》、《春秋左氏传》等很熟悉,并在诗文中多次引用。但嵇康素好老庄,曾自言“老子,庄子,吾之师也”,主张“无为”和“贱物贵身”。但我认为,老庄对嵇康的影响多停留在诗歌创作和其生活态度上,在涉及**,理想,人生价值等层面时,更多发挥作用的是儒家思想。而他那些招致杀身之祸的言行及文章的根本旨趣,推其渊源应大部分归结于儒家的那种家国精神,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阮籍和嵇康表面上是坚定的反礼教者,但骨子里是礼教的最拥护者,他们所反的是假以礼教名义的假礼教。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嵇康才不同于同时代的阮籍诸人,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放弃自己对理想的追求,而对现实或隐忍或同流合污。在嵇康的死与阮籍的生之间,我更倾向直言的嵇康。说,就说个痛快,说个彻底,说个天翻地覆:与其明哲保身,不如仗义执言,让精神自由的飞舞,灵魂痛快的张扬。</P>
<P>??于是嵇康已矣。因为他忘了,此时已经不是当年三国鼎立英雄世出的年代。气贯山河的英雄不在,壮烈的鏖战、宏伟的策略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卑鄙的勾心斗角,是谗佞奸诈的小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阴险政客。他在《绝交书》中,提出“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作为自己不肯作官的理由,说自己“不涉经学,不懂权术”,不肯屈就自己的心性为司马集团服务。更重要的是他“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这种以绝交为名实则是借机对司马朝的尖锐批判,为其被杀埋下了隐患。此后,在《管蔡论》中,一反前人旧说,为管蔡翻案,这种含沙射影的比拟必然使得司马集团对其怨恨有加。但是,只有这些似乎还不会构成嵇康就死的原因,我们考察历史,发现有一个人在引燃嵇康被杀的导火索时“功业甚伟”,也就是那位“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在“吕安事件”中,不失时机的向司马昭进谗,主张杀掉嵇康。于是,由小人和当权者共同策划的**拉开了帷幕。</P>
<P>??历史上最让人感慨以至潸然泪下的一幕终于上演了。三千太学生跪地以求其生,但学生的力量终究感动不了执政者的心肠,并且这些在嵇康被杀后千年中一次次上演,文明与良知,正义与**的碰撞中,留下的总是让人嘘唏不已的结果。临刑时,嵇康“神色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一曲,琴声尚未散尽,鲜血已经喷溅,嵇康已逝,斯人已矣,司马皇朝的车轮从此可以顺利前进,而给这个孤傲不屈灵魂送终的只是余韵袅袅的《广陵散》,和昔日朋友的几声叹息。</P>
<P>??二嵇康被杀的地方是洛阳的东市,亦称马市。我想那地方还在,可我没去,甚至在洛阳观赏牡丹的那些日子都不想向人问及。地方也许还在,就象张承志笔下的萧萧易水,独自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呜咽流淌。东市的景物已殊,英雄的血也被深埋,凭吊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一种哗众取宠的手段,一种沾染了铜臭和卑劣的行径,一种对以往刚烈与坚贞之风的远远瞻仰。所以,我没有去,也不想去,千年前的那一幕已经永远的定格,血光浸染里的残躯,铺天盖地的琴声,早已成为一座山丘,一座丰碑伫立在我的心里,凭吊,又何必呢?</P>
<P>??然而,我却不能仅仅停留在一种深深的感动里,任何的感动都不能代替清醒的认识与判断,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你接近事实本质的障碍。于是,我在思索,在一个被千万人解读过的问题里徘徊思索。我不愿意停留在或者满足于已有的答案,在这些被历史学家,**家提供的答案里,我总能嗅出功利的味道,一种精神已经成为获取某种实利的工具而被阐释的面目全非。所以,我要寻找我自己的答案,在暗黄的纸叶里,在无数个不眠的夜。??远远的有风吹来,在香烟的明灭里,在夜风织就的清凉里,我让心情自由的飞扬开来。我试着追溯历史,在五千年血泪交织,充满了正义和**,反抗和不屈构成的框架里寻找嵇康的异代知音,因为我坚信,总有那么一些人,以前的以后的曾为同样的一种精神活过,奋斗过,甚至留过泪,洒过血,嵇康应是这条精神链条的一环,在那个时代他是孤独的,像一个荷戢独斗的战士,但在整个的历史长河里,会有他的知音,于是我试着寻找,同时也能让我对自己所处的日益功利的时代保留一些幻想和慰籍。</P>
<P>??然而,当我试图寻找这么一种安慰时,却有更多的文化悲剧浮现,以至于我很难再用一种平和的心境去追问和思考。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土地,其间洒满了文人的血,就嵇康生活的时代而论,哲学家何晏,诗人潘岳、谢灵运,史学家范晔,……这些已经够多了,又何必谈五千年华夏史。文人们的血浸染了中华的文明,塑造了中华民族的刚健性格,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事迹成为我们后代汲取力量的源泉,然而,为什么他们当时却不容于世而每遭屠戮?为什么“试图阻止”历史车轮的总是这些文弱的文人,他们身上到底有什么能量,大到敢于去承担整个社会人生,敢于冷眼相对暴力与血腥的程度?为什么在**与文人的交战中,倒下的总是文人,而这种正义的精神却永远只有几个真正的承继者,正义最终压倒**的理论在这里突然变成了谬论,变的行不通了?为什么文人努力寻求避祸全生的手段,最终都不堪一击?为什么到了今天,文明日益进步的今天,文人身上的这种精神开始枯萎?文明的进步是否总要遗留下一些在遥远将来才被记起被祭奠的冤魂?</P>
<P>??三这些问题我无法漠视,事实上每个敢于面对真正历史的中国人都不能漠视。我们要正视这些正是因为我们以前不敢正视或别有用心,一部厚厚的历史,多是帝王,将相的发家衰落史,是黎民黔首们的生命哀叹史,是无数冤魂被掩盖歪曲漫骂的历史,他们创造着书写着中华文明,而摆脱不了被戏弄**的命运,甚至于死后仍然被加上种种的衣冠,或被踩在脚下,或被抬上云天。历史没有公正,历史不讲命运,然而却是他们构建了民族性格中优秀部分的脊梁。</P>
<P>??我想到了对中华文明有决定性影响的诸子之学,九流十家,其原本动机都是希望改变当时社会的**寻找一个能有效解决社会问题的途径,这些,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曾有论及。这些文**都穷困潦倒,但这种批判现实,关注现实的精神却始终不渝,即便是讲无为养生的庄子,其人其文也多有对现实的强烈批判与干预,可以说,庄子所提供的全生之说某种程度上有着先天的局限性。当这种文人关注**的风气一经形成,影响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命运的一级也就此奠定。</P>
<P>??中国的文人似乎完全承袭了这种已经奠定的精神,并将之作为人生最高的价值标准,从负石投河的屈原,到汉时的杜根、张俭,到嵇康,再到李杜,乐天,义山,到宋时的苏东坡,到“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中国文人的刚烈一再上演,结局有好有坏,然而最让人感叹的还是嵇康和谭嗣同,历史以一种相似的循环诠释着强权对柔弱文人的优势,同时也在让中华文明承受着最痛苦的煎熬。我不愿将它们定义为中华民族的悲剧,却又不得不承认与**相较时,文化及文人们所显露出的无足轻重与卑微。政客们踩着文人们的淋淋鲜血创造了所谓的“赫赫功业”,而承担伤痛的却是一个民族的良知与文明。</P>
<P>??我们的**从来缺少一种有效的机制,先天的忧患意识要求文人去干预**,但**本身却并不能为文人们提供有效的保护,当文人与当政者的意识发生矛盾时,似乎只能有两个解决途径,一是你息口认错,同流合污;一种是受**乃至被杀。所以当嵇康遇害后,他的朋友山涛等人不得不出卖了人格,甚至一篇《思旧赋》刚开了头就煞了尾。我们不必对山涛诸人的行径作出种种评判,英雄也许只能活在他人的仰望里,却让你心向往之却不能追随。嵇康也是如此,况且他也曾试着寻找一种得以养生避祸的办法,他信奉老庄,其实是试图寻找一条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途径,这种尝试,在以后的中国历史中屡见不鲜,许多的文人身在朝堂心游玄释,试图消解**所可能引发的杀身之祸,康也是如此,甚至于为此而数年不露喜愠之色,不过他所秉承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关注现实的精神使他根本无法成为老庄之学的真正实践者。相反,老庄之学的先天局限,,那种对自由人格的向往,对自我人性的超常尊重,在某种程度上倒促成了他的悲剧。当社会的黑暗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或者说当老庄之学最终证明不能有效抵制他对现实的愤懑时,这种功利性的寻找最终就让位给了无所顾忌的畅所欲言。</P>
<P>??长歌当哭,辣手文章,他把他的愤恨,他的压抑,他的不满,他对自由人性的向往,对黑暗现实辛辣的嘲讽统统写在他的文章里。他的文风是泼辣的,热烈的,指摘时弊,抨击政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果说诗中的嵇康是安逸的,闲适的,超然物外的,那文中的嵇康则是激愤的,张扬的,关注现实的,他的激昂,他的愤慨,他的反抗与不屈,在他的文里面表现的淋漓尽致,以至每次读他的文章,都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感动与震撼,这些历经千年虽沉默却并不死寂的精灵告诉我,千年前曾有这么一颗心如此热烈的燃烧过,有一个人曾这样昂扬痛快的哭过,骂过,痛过,爱过,生活过。“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当身躯成尘,片片飞落时,有这么一种文字仍然在那里燃烧,在那里控诉,像那颗曾经火红滚烫的心,也就够了。所以,我相信临刑前,嵇康的眼里一定看到了将来,看到了会有一些人在千年万年时间的长河里,会在那些饱含了他心血与热情的文字里徜徉哭泣,会读懂他的那个时代,读懂他的人。嵇康想到这些,那个秋日的阳光也就就不再那么萧瑟,而死亡对他而言亦将如同一个圣洁的典礼,是对他一直所追寻**人生的最终确认,如同佛家的涅磐,仙家的羽化,让生命脱离苦海到达苦苦寻觅的彼岸。因此,他的眼里一定蕴涵了笑容,就让琴声作为自己对这个所爱所恨世界的告别,让它为自己执着坚毅过的人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然后在鲜血飞溅里树立一种精神,屹立千年,感动千年。</P>
<P>??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词叫洒脱,但时下已经包含了许多其他意义,甚至成为不负责任的代名词。然而真正的洒脱应该是面对肮脏权利时表现出的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是一种生命本性最自由最轻松的舞蹈;是生命在悬崖边缘仍表露出的狂放与不羁。它不是阮籍等人的穷途痛哭,也不是许由等人的隐逸避世,超凡脱俗,真正的洒脱只应在血淋淋的人间,在你为了维护自己的血性和志向所做的最后一次冲杀。于是,我一次次为了嵇康和钟会的那一段对话而深深感动,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桀骜不逊,是对权威和丑陋的最勇敢的嘲笑,为了生命不再受到压抑,虽九死而不悔。</P>
<P>??清人谢启昆曾有一首怀念嵇康的诗:“结伴竹林形自垢,逢人柳下作长箕。《养玄论》好醇颜发,服食缘悭石髓贻。鹤在清宵罗未远,琴谈白日影初移。三千太学伤东市,一笛山阳怅子期。”其缅怀哀叹之情溢于言表,今夜的我也一样,在这个文人应有精神日渐淡薄,文人志气消磨殆尽的年代,写下这篇文章对那个渐渐走远的身影,那个渐被遗忘在人们身后的孤坟进行遥祭。然后,我闭上眼睛,让心去穿越无边的黑暗到达那个铺满了秋日阳光和琴声的所在,在那里寻找一些今日渐行渐远的血性,寻找文人们曾经有过的刚烈与坚贞,然后愿意化作他鲜血浸染过的土地的一部分,化作他最后抚奏过的一根琴弦,伴着他的灵魂同歌同舞。</P>
[ 本帖最后由 力量与美 于 2008-2-7 01:5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