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辗转了廿年以后的时差,你还愿认得我吗?——崔健715“糖果”演唱会纪实
辗转了廿年以后的时差,你还愿认得我吗?
——崔健“糖果”演唱会
也许要到多年以后,我才会看清楚,2006年7月15日的夜晚,在我当时庸常灰暗的生活中是那么耀眼的一道光。
是的,多年以后的我,也许已饱经世故,习惯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继续打磨自己已经钝化了的心。可是,幸运的是,在我还不算太老的现在,我有幸享受到了这么一场足慰平生的演唱会。
在我还是个少年,嘴唇上面刚刚冒出软绵绵的茸毛,心里绷着硬梆梆的理想和原则的时候,崔健“我的自由属于天和地/我的勇气属于我自己”的宣言就给我的价值观立下了最为重要的标尺。从此,崔健于我,决不仅仅是迎合青春期叛逆情绪的一个泄愤工具,也不仅仅是可以满足听觉享受的节奏、旋律和嘶哑的嗓音。崔健和北岛的作品在彼时对正处于青春期的我精神世界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二人庶几可以被视为我最重要的思想导师。而相对于不久便去国西游的北岛来说,崔健的影响则更具持续性。
终于在年过三十的时候等到了这一天。要不是周五早上随便翻了一下《精品购物指南》,我很可能就又要与老崔擦肩而过了。看到演出消息,马上打电话给精品票务,被告知已售罄,建议我直接去糖果买。马上赶到糖果,380元一张,几天后的一些新生代乐队只要80元。不贵,这是老崔啊。跟现场组织者——一个戴眼镜的姐姐聊了两句,她还送我了两张“后海大鲨鱼”的票。
8点钟的时候,人已经基本上满了,没想到年轻人还不少,一个头扎红布的老兄在很享受地高唱崔健的老歌儿。
场地不错,跟舞台几乎零距离接触。每个人都在紧张地期待,这期待既灼人又甜蜜。人们难耐激动的心情,开始有节奏地呼喊。而这呼喊,也成为一种享受。
终于,在黑暗中,崔健和乐队成员上来了。崔健自己主唱兼吉他,主奏吉他是艾迪,萨克斯/笛子/小号是刘元,贝司是刘玥(用的是古典的大贝司),两个鼓分别是崔健的新搭档贝贝和老搭档三儿,老崔介绍的这个三儿应该就是当初ADO乐队里的张永光,当年《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专辑中的那个黑白剪影似的头像还在我记忆中清晰地保存着。今天他穿了件老头衫,戴了副墨镜,看上去有点像罗大佑。
不用打招呼了,灯光亮起,老崔面对他忠实的拥趸们,用《红先生》做了开场白。
“要是为了爱情/歌曲算个屁,要是为了生命/爱情算个屁”,这以反讽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如果还不明白,下来的《像一把刀子》里,老崔要明明白白地宣示,生命、自由和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就像一把刀子,要牢牢地插在脚下这片土地上。与之相比,其他都算个屁。
我很快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场高质量的演出。高质量的演出当然会包括现场高质量的歌迷们,看得出来,现场有不少骨灰级的歌迷,我甚至相信有些崔迷的功力不在我之下。
一半以上的人系着红布条——这已经成为崔家军的旗帜,成为点燃激情的导火索。有些人戴着跟老崔一样的白底红星鸭舌帽,有两个年轻人则戴了别着五角星的军帽。这两个年轻人,我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他们就是十年前的我。
老崔乐队的七个兄弟无论穿着还是装扮都极其朴素,除了马达加斯加的艾迪稍微有点嘻哈风格外。每个成员都为音乐而生,各自的功夫都已经臻于化境,在圈内堪称顶尖。而他们又是这么朴素,他们已经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只需要尽情地表演,尽情地享受。如果把他们比作文学大师,我在迷笛音乐节上看到的一些戴着鼻环、留着朋克头,喜欢玩一些小噱头的摇滚新人类就像那些需要堆砌辞藻来给自己壮胆的文学青年一样。
好几个人都戴着普普通通的近视眼镜。刘元还是那身打扮,穿着那件老式西装,戴顶帽子,表情严肃认真,听到台下热情的呼喊也不为所动,只是一丝不苟地吹奏自己的管乐,就像一位音乐教师。
同样带着近视眼镜,穿着短袖衬衫的胖乎乎的贝贝看上去朴实得就像一个中关村的电脑工程师,但谁能想象得到他在《混子》里跟老崔配合的RAP会如此有爆发力和感染力?我认为那简直好得无与伦比。
唱完《红先生》后,老崔跟大伙寒暄,表达对二十年时光的感喟,并对到场的为数不少的年轻人感到欣慰:没想到今天来了不少年轻人啊,二十年前,台下就是你们这个岁数的,二十年过去了,依然能看到这么多年轻人!这二十年,中国的摇滚是在黑暗中走过来的,现在终于能看到一点光明了,可这光明又不是我们想要的…………
是啊,对中国人来说,过去的近一百年来伤害最大的就是我们追求的并不是我们想要的,我觉得所有真正的、纯粹的老一代革命家都应该听听崔健的那首《盒子》,我很少能看到这么锋利的文字,来戳穿,来控诉。我当时就想,这也许就是那张专辑中惟独没有印这首歌词的原因吧:
我的理想是那个
那个旗子包着的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人们从来没见过
旗子是被鲜血染红的
所以胜利者最爱红颜色
盒子里的东西变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胜利者的骄傲
骄傲的胜利者最有力量
他屁股坐在那盒子上
那旗子上的鲜血又开始湿了
把胜利者的裤子都染红了
嘿!我的理想是那个
那个红旗包着的那个盒子
可是我的身体在这呢
被这带血的旗子和腿挡着
我的理想在那儿
我的身体在这儿
没有理想的身体在萎缩
越来越他妈象个耗子
我偷偷地咬破了那个旗子
我想让我的理想看见我还活着
可是我的理想太大了
怎么可能从这小眼儿出来呢
我一使劲儿一蹬腿钻了进去
才知道这些盒子是一个套着一个
上面的笨蛋哪里知道
这里面的盒子是这么多
我的理想它到底在哪儿呢
我一个接着一个盒子翻着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个
可是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
我突然发现我被骗了
我急得双脚乱踹着
我的理想在那儿
我的身体在这儿
突然我一脚踩空了
我操 这是一个洞他妈还挺深的
我顺着洞一直往下走
越走越深越宽阔
走了多长多久我没有觉得
我也忘了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突然一束光让我的眼睛痛了
再往前走干脆睁不开了
为了适应光明我只能站着
这时才知道我的身体是多么虚弱
突然我的理想在叫我
它不是来自前方而是来自后面
回去砸烂那些破盒子
回去撕破那个烂旗子
告诉那个胜利者他弄错了
事情早就开始变化了
与上面的歌词几乎同样入木三分的是老崔当晚没有唱的《宽容》,这首旋律舒缓的歌曲却饱含着悲愤和不妥协的力量,经由老崔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出来,令人无法自已:
我不再爱你 我也没有恨你
虽然你还是你
我没有力气 我也没有必要
一定要反对你
我去你妈的 我就去你妈的
我背后骂着你
我们看谁能够 看谁能够
一直坚持到底
《红先生》之后是《红旗下的蛋》。红旗下的蛋——这是对我们这一代人真实处境的最为贴切的比喻。“妈妈仍然活着/爸爸是旗杆子”,而且看上去“革命还在继续/老头儿更有力量”,但我们早就明白,“别说这是恩情/永远报答不尽”。
这个时代,“权力在空中飘荡/经常打在肩上”,可是毕竟,今天的我们“肚子已经吃饱了/脑子也想开了”,我们不再是棋子儿/走着别人划的印儿”,“自己想试着站站/走起来四处看看”。
“现实象石头/精神象个蛋”,我们也经历过以卵击石的痛苦,支持我们坚持下去的是这样的信念:“石头虽然坚硬/蛋才是生命”
第三首歌是《像一把刀子》。是的,就像一把刀子,我们的权利就像一把刀子,我们的信念就像一把刀子,我们的渴望就像一把刀子,我们在这暗夜里的呐喊就像——一把刀子。
接下来是《这儿的空间》、《飞了》、《阳光下的梦》、《假行僧》、《北京故事》、《混子》等,一首接一首,虽然有空调,但室内温度依然很高。对老崔来说,这样的强度大了点。毕竟,他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穿着军装的那个青年了。如果他还能够像“痛仰”主唱高虎那样蹦跳,我不知道现场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乐队的配合无可挑剔,节奏和旋律都炉火纯青。老崔的嗓音依然这么有力量,这些都足以让全场如痴如醉了,对这些铁杆崔迷来说,这样的享受真是难以名状,“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面前这个从来不向权力妥协、也从来不向大众妥协的饱含批判精神的偶像显然是被他面前的支持者感动了,他为在一周之前接受采访时所说的话感到抱歉:你们是真正的摇滚乐的铁杆,我所说的摇滚乐没有真正的歌迷,不包括你们!
在唱《混子》之前,老崔跟大家打招呼:大家过得怎么样?这基本上测验铁杆歌迷的一道考试题,全场齐声回答:凑和!
这个问答,就足以使今晚到场的真正的资深崔迷亮明身份。其效果让人想起“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在唱《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之前,老崔说:大家热了吧?小伙子们,把上衣脱了吧。
于是铁杆小伙子和老伙子们纷纷亮出自己的腱子肉或是赘肉,把T恤搭在白晃晃的膀子上,然后一起高歌:
我光着个膀子 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 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 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意如铁
快让我哭 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在唱完《超越那一天》之后,老崔以一句简短的“谢谢”戛然而止。全场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离开,大家齐声击掌,有节奏地高呼“崔健!崔健”,这时候,气氛已经开始升温,高潮已然来到每个人体内。
果然,老崔换了件短袖,伴着《一无所有》的前奏重新登台,全场已经沸腾了。此歌唱毕,老崔再次隆重介绍他的伙伴们,艾迪、刘元、贝贝们也都很开心,分别SOLO,令台下欢呼阵阵。
再次谢幕,依然无人离去。继续呼喊崔健的名字,极整齐。
于是,艾迪跑上来了,刘元上来了,贝贝上来了,老崔上来了,大家再次欢呼,有些人已是泪水盈眶。
这次是干净利索的《解决》。之后,老崔带领大家向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们鞠躬致谢。
可是,大家仍然不满足——是啊,崔迷们如何才能满足呢?即便是老崔把所有的歌从头到尾全部唱一遍,大家也还是会希望他和我们一起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或者,不如,就让我们在这样的歌声中一起老去吧,这该是多么的光荣与悲壮。
为了呼唤最后一次返场,大家把手中的红布高高举起,高声齐呼“一块红布”!
在激动的欢呼声中,汗流浃背的老崔终于又登台了,而且决定唱两首歌。唱《花房姑娘》的时候,歌迷会自动做老崔的伴唱,居然效果相当好。最后,全场应崔健的号令,一起反复吟诵摇滚和中国摇滚的故乡北京:“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故乡/摇滚!”
经老崔示意,艾迪终于奏响了今晚最后一曲——《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多么美妙的时刻!全场高呼“一!二!三!四!”举起手臂,一起有节奏地蹦跳、高歌。这些沉浸在快乐中的人们啊,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照着闪闪发光的汗水,照着眼中的泪水。在这一刻,你们的泪水为何而流?你们的心中为何充满宗教般的感动?
在高唱“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时候,老崔把麦克风拿在手中,慢慢地蹲了下来,压着沙哑的嗓子,说:二十年来,中国的摇滚就是这样的姿态,我们被压抑着,只好悄悄地,这样——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时,大家也都蹲在地上,同老崔一起体会这压抑,一起一二——三四——五六——七…………
突然,老崔腾身而起,大吼一声:跳起来!今天,中国摇滚终于站起来了!
这时候的现场彻底癫狂了,所有的人都跳了起来,挥动着自己的拳头,高声呐喊一二——三四——五六——七!
这是为自由而呐喊!这是为结束我们曾经有过的,正在经历的屈辱而呐喊!这是向所有腐朽的、虚假的、僵化的东西呐喊!我们只是想要我们原本就该有的——“你我只不过不是奴隶!” 现在,这胸中的火,这身上的汗,才是真的太阳真的泉水!
这就是崔健,这个坚定的、不屈的、视自由为生命的崔健。已经接近午夜了,四十五岁的崔健决定在这样的呐喊声中结束今晚的狂欢。所有的歌迷都彻底筋疲力尽,在这最后一次谢幕之后,人们已经完全虚脱,除了喘气或是喝水之外,再无精力呼唤老崔返场了。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刻。出来,走回到现实的夜色中,眼睛和脑子都依然有些迷离。门前,一些三三两两的人们走着或者说着什么,而我耳边,《北京故事》的歌声却还在若远若近地飘荡:
唱了半天 还是唱不干净 这城市的痛苦
可痛苦越多 越愿意想象 那明天的幸福
我面带着微笑 和人们一样 仍在这世上活着
我做好了准备 真话 假话 废话都他妈得说着
唱了半天 还是唱不清楚 这城市的孤独
可孤独越深 越能够感到 那爱情的欢乐
人们面带着微笑和往常一样仍在这周围慢慢地走着
我突然发现我被这场运动弄得完完全全的晕了
图片:略 |